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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我与大庙——李立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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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1-4-27 11: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与大庙

李立欣

那年中考后,我要去解州中学上学。祖父说,那膀肩,到关帝庙门口念书,有关老爷保佑……

九月,入了学,二十多个同学住在一个集体宿舍,通铺土炕,一人三砖,被窝挨被窝,褥子掺褥子。墙上挂满馍布袋与衣服,地上摆满木箱子,屋顶糊着报纸,窗上钉着塑料布,一盏昏黄的电灯力不从心地撒着弱光,那光揉在馍味与菜味的空气中,掺在洋瓷碗、洗脸盆的碰响声里,照着一个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一个个影子都伴有一副陌生的面孔,是我日后要熟悉的同学。

灯,突然灭了,不与你有丝毫的商量,让你接受从未有过的“无法选择”。不一会,炕下的箱子盖上就亮起了好几根蜡烛。

木门响了一下,一位同学走过来,在我旁边收拾起铺子上的衣物,他划了一根火柴,虽然光照很短,但我看清了他的面孔,眉尾入鬓,眼角上挑,口方唇厚,面色黑红,一开腔,气出丹田,余声嗡嗡,一看,就是个直性子的人。他说他是解州西元的。我一脸迷茫,压根没有听说过。

过了一会,我问他去过关帝庙吗?他先是朗朗一笑,之后得意地告诉我,他家就在关帝庙西边,与大庙一墙之隔,吃的是庙里的水,闻的是庙里的香火。说完,我觉得他像住在天安门附近的北京人,带着一种幸运与优越,让人心生羡慕。

当他知道我没有去过大庙,就说,他的祖父在里面管西门,可以带我进去……

五天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太阳三竿高,“西元”同学早早就等候在大庙东边的石牌坊下面,手里捏着三炷红色的木香,脸上洋溢着一种热情与亲切。

日头把石牌坊照得雪亮,在地上黑黑地摊着一片边缘清晰的影子。我抬头眯着眼睛,望着上面的石头斗拱、石头匾额、石头雕饰以及额枋上的浮雕人物,其工巧华美,极具神韵,但我却不知道上面的故事。问他,他只是摇头,微笑。他说:大庙里面能讲的东西可多了,他爷爷以前就是解说员……

钟楼下的门洞里凉飕飕,穿过进入,地上是人字形砖铺甬道,一边是朱红的高墙,一边是崇圣祠与文经门。他说:崇圣祠是摆放关老爷家牌位的,前面还有一个武纬门,一个进文官,一个进武官,问我想从哪个门进?我正在犹豫,他说,其实咱们在哪个门进大庙都是一样的,在关老爷眼里,咱们都是小娃娃。说完,他又呵呵了一声。我说:咱们还是走大门吧。

大门就是雉门,也是所谓的宫门,门额有竖牌匾,朱红底色,有点陈旧,上面是“关帝庙”三个字的榜书,古朴高雅,庄严大方。我又看看两侧,看看背后,背后是高大的砖门楼,门楼上面有“扶汉人物”的砖雕匾额,“人”字竟然多了三撇,感觉很奇怪,貌似错字,但人家肯定没错,谁敢在关老爷庙里写错字?后来上大学读汉碑帖,那三撇与大庙上的那个字如出一辙。

进了门,前面数十步便是午门,这个名,我听过,“来在午门下车辇,有劳三姐把娘搬”,那是祖父唱的戏词。我仰头望到脖子酸,脑子里隐隐约约回荡着“推出午门”的余音,以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庙堂止规,霎时一种肃穆与威严如苍柏树荫下掠过的缕缕凉风。低下头,眼前是青石雕龙,两侧是石雕栏杆,上面又是动物,又是花草,用手摸一摸,有穿越百年的感觉。

过了午门,越过牌楼就是御书楼。御书楼像个书法博物馆,仕宦名家、商号大佬所制对联匾额各臻其妙,文字意境如环烟霞,但我与“西元”同学谁也把字认不全。往前走,他说楼的北侧可搭上木板,变成戏台,庙会的时候唱戏给关老爷听。他这么一说,让我仿佛耳边响起蒲剧的唱腔与梆子的声响来……

到了崇宁殿前,醒目的是“神勇”的匾额。我弄不清究竟是“神勇”,还是“勇神”,他说:意思应该是一样的吧,我说一个形容“勇”,一个形容“神”,这个推敲有意思。他听了后还是笑,他让我烧了那三炷香,许个愿望。可那时候的我似乎还真没有什么愿望,想了想,无非就是家里的粉条、棉花多卖几个钱,给我换台收音机,闲了躺在炕上,想听戏来就听戏,想听歌来就听歌……想到这,我心里美滋滋,自己都笑出声来。他问:有啥笑的?我说:关老爷那么忙,哪会顾上我那个小心思。我站起身,他指着铜案上的一个发亮的槽线说:关老爷曾经在这个殿前磨了大刀,然后就在案上试了一下……不信,这上面还有个“壕壕”……听了他的解州普通话,我忍俊不禁。他说他爷爷告诉他:摸那个“壕壕”可以辟邪,男人摸了有钱,女人摸了手巧……我看着他温暖的面孔,满脑子都是买东西不差钱,两个食指在铜槽里蹭了好多下。

那一天,我们走马观花,春秋楼前拍个照,不懂门道看热闹。那一年,家里粉条卖了六百斤,棉花卖了一千一。当母亲像变戏法一般,从馍布袋里掏出一台崭新的“红梅”牌三波段收音机的时候,我惊讶得都能叫出声来,那一刻,我想起的不是母亲花了多少辛苦钱,而是大庙里的戏台子,崇宁殿前的那三炷香……那一年,我十六岁,收音机如同三十年后的手机,与我形影不离。

第二年春暖花开,三叔从乡里赶来,我觉得他有心事,只见他神情不定地坐在炕沿上,想了半天后,从衬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黄色纸条子,说:村里承包的砖窑,塌了方,压伤了两个人,刚转进大庙旁边的骨科医院。他去庙里抽了签,解签人说:遇财迟,讼得析,冬遇人,灾难消,到年底就好了。说完三叔苦涩地笑了笑,表情揉进了一缕缕无奈与迷茫。那天,我们在东门口吃了羊肉泡馍,天就下起了牛毛细雨。他没有伞,一身单薄的衣衫。三叔紧了紧扣子,走出门,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匆匆忙忙给我手里塞了十块钱,转过身,手掌撑在头顶,背影渐渐消失在湿淋淋的解州老街上……

好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常常映出三叔那一帧挤出来的笑容,与潮湿的背影,我想不出他有多难,只是觉得他的心很苦。一天,我揣着平时积攒下来的十二枚硬币,一个人去了大庙。进门的时候,庙里的人都快下班了,一个大婶模样的人盯了我片刻,她好像觉得我有心事,然后说:半个钟头,快去快回。我一溜烟从侧边的文经门直接去了崇宁殿,大殿的门已经闭上了,我透过门缝模模糊糊地看见关老爷的塑像面孔,他好像在直视我,目光充满着肃穆与力量。我把硬币一个一个塞进门缝,一边聆听着细微的金属落地声,一边想着自己想说的。我在想,当我投出第十二个硬币的时候,那就代表着第十二个月。大庙神签释意:岁冬消灾,圣君可要说话算数……

我把鼻子贴在冰凉的门环上,双手合十,想默念十二个数,刚念到十一,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一位中年人看了看我,想笑,随后脸上堆出笑容,说:进去可以烧炷香。我看见地上星星点点的硬币,台案上宁静的烛光,头顶威严的神灵,我却有些胆怯,然后蹑手蹑脚走上前焚了三炷香,悄然退出了大门。

那年,阴历十一月十一,三叔经人调解,双方写了“字”,做完理赔。当月与一个工程队签了用砖协议;腊月初九,信用社批了贷款,他一天也没有耽误,一个人踩着咯吱咯吱的厚雪,背着婶子烙的十几张烙馍,到河南买了他的第一台制砖机……几年后的一天,我给婶子讲述了曾经的细节,婶子神情愕然,仰起头沉思了好半天,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擦了擦手,径直走到家里西墙边的“关爷窑”,划了一根洋火,点了一炷香火。

高中的日子很是匆匆,转眼就是高三,一次接一次的模拟统考来势汹汹。在青葱的岁月里,我贪玩,心思沉迷在音乐与画画上,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灰,灰得都有些落皮,几次张榜在墙,排序名落“西元”同学。班主任一脸阴云地找我“谈话”,几句没说完,就拍了桌子,震得茶缸盖子在桌子上连蹦带跳、幸灾乐祸,他说:你是打算上大学呢,还是打算以后“走事”?我弱弱地说:上大学么……他话锋一转,手背连续拍着手心说道:你试着画上一百个关老爷,看关老爷能保佑你考上大学吗?那些年,乡下高中丝毫不知道艺术门类也是能考大学的。

先生一席话,我是又恐慌,又恍然,半夜里与“西元君”促膝夜话,相互鼓励。他说,大庙里有个小院非常安静,适合自由复习,他让我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起初,我每天早出晚归,后来索性住在庙里,每天忙着猜题,做着一些投机取巧的用功。

那是一个长着荒草的院落,或许很少被人记起,两边的屋子里就算放置了些许陈年杂物,但四周却仍有着清凉的宁静与若幻的仙气。它有鲁迅笔下百草园的影子,又有相遇故知的隐隐情怀,宿命里似乎我们在那里有一场相遇,而它在那儿却等了我上百年。

岁月剥蚀着青砖表面上的密实,唯有白色的石灰线条愈发明晰,屋檐上的滴水瓦当偶有残缺,如同祖父落了牙的样子,却依然带着一分慈祥。檐下的椽头包裹着深褐色的风和雨,浸在木纹里,沉默且沉稳。柱子上曾经炫耀的朱红也淡退了当年的血气,墙外一团老柏的枝叶愈见苍幽,地上的砖缝长出一行行鲜绿的小草,有碧草袈裟的禅韵。太阳每天从东面的一棵槐树移到西面的一棵柏树,最后在一片浓密的翠墨里形成半环余晖,随着余晖的暗淡,树上唤来了无数只鸟雀,让满院弥漫着一种带有呼吸的生机。

我每天都坐在小院的石头台阶上,随着阴凉挪来挪去。十多本书,看一本坐三本,就那么在手上,在屁股下,在脸前翻来覆去。背书是一件痛苦的事儿,我常常看着地上的蚂蚁背书,红的黑的都不放过,书背了或多或少,蚂蚁一走三停,摇头晃脑捋着胡须的姿势却了如指掌。有时候,一只苍蝇飞来,与我是那么的不离不弃,它不但摸我的脸,还摸我的脖子,甚至不恐不慌地爬上我的手指,在食指与拇指间寻寻觅觅,它也许完全忘却了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它自以为我读起书来很忘我,但是,我却会突然捏住它的小腿,让它大惊失色。

有那么几次,太阳还没有收,月亮像个烧饼一样挂在东边,像等着上夜班的大婶。有月色的大庙我心里是容易兴奋的,兴奋了就胡想,甚至溜进来一些荒唐的思绪来:庙里的柏树一个姿势站了几百年也不乏;关老爷读的书里面能不能看到考题和答案;春秋楼前青藤缠了柏树,哪个更舒坦呢?庙里那么多人也不给春秋楼里的关老爷洗个澡……想着想着就打起了盹,有时头猛地一点,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就如同梦里绝望的高考,让我惊出一头冷汗。

高考临近的一天,我又想起了烧香,一个人背着“西元君”花了三块钱买了三炷高香,插在铜鼎的最显眼处,心里给关老爷默念道:我在您身边伴您读书,您看《春秋》,我看文史六样,您不保佑我考个本科,也得保佑我考个大专,让我与“西元君”一起远走高飞吧……

那年秋天,“西元君”飞到了山西大学,我却名落孙山,夜里,一声叹息,两眼朦胧,敢问路在何方?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想起这些往事,常常是因为我心中的那座大庙。她不惯着我,也不放弃我,多年来,情缘依旧,故事多多。当你心怀正德,意念执着,她如同精神核场一般总会散发明光,给你信念,给你勇气,给你希望。

喔,我的大庙,晋南人血脉里的精神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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