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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李鹏:失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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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0-6-17 17:56: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失眠的母亲

□李鹏

母亲失眠至今已44年了。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若不是怕给你们脸上抹黑,真想喝点药早点死去。我曾有过几次失眠,很难受。妻和妹妹也曾失眠过,也说很难受。可母亲这么些年天天面对漫漫长夜,我知道她真的是不容易。

母亲生于1948年,幼年正是国家和家庭最困难的时期。母亲上完小学,就因家贫而辍学了。从此,十二三岁的母亲便随爷爷出圈担粪、采药拾柴,随奶奶挑水做饭、缝衣织布。一个寒冷的冬日,母亲又随爷爷去拾柴,爷爷挑大捆前边走,母亲挑小捆后边跟,母亲个子低,柴火几乎挨着地面,过河时不慎被绊倒,人摔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一根柴尖刺中了母亲的额头,瞬间鲜血染红了河水,母亲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却被柴捆压着,加之又冷又饿,浑身乏力,一直挣扎却难以摆脱险境。在前面行走的爷爷忽然回头不见了母亲,急忙返回寻找,只见到河里流下的血水,爷爷吓得边跑边大声喊着母亲的小名……找到母亲时她已奄奄一息,伤口的裂缝如孩子张开的嘴,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头。爷爷迅速抱起母亲,从烟袋里倒出全部旱烟叶捂住伤口,又从衣服上撕下块布,简单按住伤口抱起母亲就往回跑。到家里奶奶把母亲抱在怀里大哭,爷爷叫来土中医,医生简单处理了伤口,又上了点药粉,用布裹住让慢慢愈合,至今母亲额头上还留着一个非常明显的疤痕。

爷爷(既外公)没有男孩,只有四个姑娘,母亲最小。三个姐姐出嫁后,母亲便留在了家里照顾老人。后来,比母亲大十一岁的父亲来到家里,和母亲一起承担起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的义务,他们婚后几个月奶奶便去世了。奶奶长于困境却生性善良,母亲说,当年教她的小学老师是个外地人,一次得了重病没人照护,奶奶便把老师接到自家,一边精心照护一边请中医调理,直到一个多月病情好转后,老师的父亲才上山来用毛驴把他接走。

小时候,记得母亲经常给爷爷洗脚、剪手指甲和脚趾甲,为爷爷剃头发、修胡子。在饥饿的年代里总给爷爷做好吃的,过年蒸的馒头,多是掺了大量白玉米面的白馒头,但最后母亲总要蒸一锅没有玉米面的纯小麦面馒头给爷爷吃。平时家里有点稀罕吃的也总是给了爷爷,爷爷又常常把好吃的给了我们。爷爷晚上睡觉前喜欢喝点小酒,家里再困难,母亲也没让爷爷断过酒。爷爷膝盖疼,母亲就托人从城里给爷爷买来护膝,晚上把白酒点燃给爷爷洗腿。爷爷一直活到88岁,一生经历坎坷,却平和淡然,于1989年农历三月二十九寿终正寝。

当时我全家7口人,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大集体挣工分时,记得家里年年都是出钱户,日子过得很紧,全靠父亲的勤劳和母亲的计划勉强度日。后来包产到户,父母把田地当孩子一样精心看待,犁耙得很细致,田头地尾边角都种满了作物,绝不浪费一寸土地,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从此全家才吃上了饱饭。母亲很要强,再难,过年总要让我们穿上新衣和新鞋,也很少让我们饿肚子,记得小时候好多家吃不上饱饭,而我上小学时却常常带着酸枣玉米面发糕,下课后和要好的同学分着吃。母亲在家里养猪养鸡做饭,忙完家务后就随父亲上地劳动或上山扛木头采药,很少见她有闲的时候。晚上我们睡觉时她总在灯下做针线活,早上起床时,也不知她和父亲什么时候就早早起来了。

1976年只有六岁的二弟红彪得病夭折,那年腊月二十三,家里为迎新年进行大扫除,母亲让红彪去河里刷一个沾满灰尘的竹篦。农家孩子懂事早,弟弟很快就按母亲的吩咐,把篦子刷得干干净净拿回来,还高高兴兴地晾到了我家院里的窗台上。忙忙碌碌的一家人,期盼着能过个好年。可没想到,弟弟晚上竟然开始发高烧,一直喊着爸爸妈妈要水喝。母亲以为是感冒了,山里孩子感冒是常事,劳累一天的父母喂弟弟喝完水后也没太当回事。

第二天弟弟烧得厉害,妈妈赶紧去叫医生,那个乡村医生给打了退烧针,可是弟弟病情并没有好转,而是越严重了,甚至全身抽搐。山里离医院远,又近年关,母亲哭着要让孩子去医院,可是有人说过年医院不开门。父母只好让那个乡村医生给弟弟输液,不料输了液反而更严重了,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弟弟竟然昏迷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悲痛欲绝的母亲不停地喊着弟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希望能把他未走远的魂喊回来,可最终却是徒劳的,幼小的弟弟还是走了。二弟不在后,母亲哭着把他用过的书包、课本、作业本和铅笔都放到他身边随他而去,希望他在天堂能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母亲失眠的病根就是从弟弟去世后落下的,无数个漫漫长夜母亲都后悔当时为啥就听了别人的话没有送孩子去医院。后来,她才得知,医院过年也有人值班,就更加自责后悔。

家里再困难,父母都很重视我们的学习,我是我那一茬孩子中唯一走出深山到镇上读书的人,后来又考入师范。每次离开家,母亲总要给我包里塞满吃的,家里再没钱,父母就是借钱,也从未让我上学缺过钱,也从未短过学费,我的衣服和鞋子也是随季节及时换新。

父亲个子不高,身单力薄,和母亲一起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母亲很疼爱父亲,尽管偶尔也和父亲吵嘴,但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母亲把父亲伺候得很好。每顿饭,母亲总让父亲吃最稠的,父亲和我们吃饱后,她才最后吃,剩多少吃多少,吃的往往是最稀的、最少的。父亲上山,给父亲备最好的干粮,父亲上地,就给父亲送饭。在我们眼里,他们在一起最多的时间就是忙碌,很少见有两个人同时闲下来的时候。

忙碌平淡的日子在1995年被打破了。那年麦收前,父亲就吃饭少了,吃得也慢了。到医院检查得知父亲得了食道癌,我如五雷轰顶、失声痛哭。母亲得知情况后,如山塌地陷、悲痛欲绝,一夜间白发骤增,不知她当时暗暗地流了多少眼泪,她既心疼父亲,又无可奈何,更熬煎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父亲病的那段时间,母亲消瘦了很多,几乎失去了全部睡眠,我真不知道,那些天里她是如何熬过来的。最终,父亲还是被病魔带走了。那几年,每当看到别人带着他的老父亲看病、洗澡、旅游时,我就多想再为父亲做一次。每当听到有关父亲的歌曲时,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夜里也常常因梦到父亲而泪流满面。

父亲生长在另一个山沟里的美丽小山庄,他从小失去母亲,长大后已到供销社上班的他为伺候患病的父亲,又辞职回家,作为长子既要照顾父亲又要照顾弟妹。我考上师范后,他天不亮就带着我走山路到县城赶最早的客车送我到远方去上学,用卖掉他亲手建的一座房子的钱供我上学,使我在三年师范期间衣食无忧……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生离死别的过程。父亲离开后,痛苦中的母亲更难以入眠了。她说最怕天黑,整宿整宿睡不着,就盼着天亮,天亮了又头昏脑胀、两眼发涩。她一边忍受失眠的折磨,一边又强忍悲痛,用病弱的躯体支撑着这个家。当时弟弟妹妹都还没有成家。在后来的几年里,母亲先后给弟弟妹妹办理了婚事。他们如今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家庭成员在不断增多,但母亲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只有越来越严重的失眠让她熬过漫漫长夜……

我在县城工作,妹妹又嫁到了外地,后来因生活所迫,弟弟也出来谋生。老家只留下一个失眠体弱多病的母亲,每天独守着我们的老宅院。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独守空院,可能唯有忙碌,才能暂时驱赶她内心的凄凉和空虚。我们想接她到城里,但她放不下老院子,她一个人在家总不闲着,种菜、锄草、拾柴、养鸡、采药,家里院子堆满了柴火,还时不时地把一些土鸡蛋和萝卜白菜给我们捎到城里来。

一次邻居打电话说母亲病了,我赶紧回去,发现母亲两眼痴呆、喃喃自语。我慌忙把母亲抱进车里,往医院赶去。她一路上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喊着弟弟、父亲和爷爷。这是母亲多年失眠加一些不顺心事造成的。把母亲送到医院后,医生给她注射了强力催眠针,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从此,我下决心不让母亲一个人在老家住了,从那时起母亲才住到了我们在县城的家。

母亲搬到县城后,却一直放心不下老家,只要有顺车,她总要跟回去看看,有时一个人还要在家里住上几天。她一到家就不会闲着,不停地往家里捡柴火,家里虽然没人,但整整齐齐的柴火却堆满了院子,仿佛随时准备着要回去长期住。最近村里依托景区优势,正在招商引资,发展乡村旅游,实行综合开发,老区人民纷纷将闲置的老院作价入股公司,进行老院改造。今天的善举将如种子撒进土壤、绿满大地,破落的旧村将焕发生机,古老的家乡将重获新生,我们共同的家园将生生不息。我家的老院子经母亲同意后也交了出来进行改造,母亲听说院子动工后,非要回去看着,总怕家里的东西丢了,怕别人把活干不好,放不下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人都会变老,回忆往事,可能就是老年人日子里的主要内容。失眠犹如一个大铁筛子,筛掉了母亲的很多记忆,有时候近几天的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明明说过许多遍的话,一会儿就会忘记。但筛不掉的东西她却记得很牢,爷爷、奶奶、父亲及二弟红彪的诞辰和祭日,她随口就能说出。那些令她高兴的、伤心的,甚至几十年前的一些琐事,她至今记忆犹新……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从前的一些记忆有的已经淡化消失,有的却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看着身边日渐苍老的母亲,把我知道的发生在母亲身上和家里的一些往事记录在此,既是为了留作记念,也是为了告慰逝去的亲人和这个生我养我的家。

如今,疫情缓解,大地已春意盎然,天空湛蓝如洗,母亲院里的葱苗小蒜,绿油油地散发着幽香。我在心里深深地祝福,希望失眠已久的母亲,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月光里都能安然入梦,在梦中找回久违的安宁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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