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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37)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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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3-12-17 11:4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寺儿巷(37) 严德荣 长篇小说
两个月以后,阎旺礼从县看守所被放了回来。小伙子不仅更瘦了,而且还赔了血本:不仅两口袋玉米充了公,借他姐夫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也被作为作案工具予以没收。幸亏沾了贫农成分的光,才没有被判刑,但是由于公安局来村里调查时,苟喜忠书记提供了一份材料,证明阎旺礼平时就对现实不满,经常散布反动言论等等。于是阎旺礼被放回来的时候,头上被戴了一顶“投机倒把坏分子”的帽子,交给大队监督劳动改造。从此以后,阎家庄又增加了一名年轻的“阶级敌人”。



阴历五月,是庄稼人农事最忙的时节。“五月芒,不见黄”,芒种过了才几天,麦子还在场院上紧张地碾打晾晒交公粮,阎家庄的坡地埝地里又是一片繁忙,社员们除了抓紧翻耕麦茬地播种晚秋作物,麦子收割以后裸露的黄土,很快就被一片片新的绿色覆盖。与此同时,人们还得不歇气地给早秋庄稼锄草保墒,刨坑追肥。男女青壮劳力自不必说,一些平时不多下地的老人、妇女还有半大孩子,也都自觉地上地锄草、撒种、搂麦或是到场院里做一些碾麦、看场、守夜等比较轻省的活计。农村干活没有城里那样的八小时制,三夏大忙时节,日长夜短,每天都是比日头起得早,比太阳回得晚,一天在地里干十二三个钟头的活,一点也不稀罕。



晚上,阎甲子躺在西屋的炕上,对他来说,白天的劳累已经习以为常,算不了什么,夜里睡不着才是最难熬的时候。他深深叹了口气,一滴泪从眼角溢出眼眶,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也没有抬手去擦。

人都说,头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旺德本来就不太出息,但还算给他生了个好孙子——阎甲子相信自己的眼光,小卫东比旺德要强上几倍不止,这不仅仅是隔辈之间的溺爱,“从小看大,三岁看老”的老话有它的道理。他明白自己比儿子强,孙子以后要比自己强,旺德再混再戆,以后有自己垫底,有卫东抬举,一辈子怎么也能过得去。可突然间儿子就那么没了,明知道是吃了谁的亏上了谁的当,还一点没法也没处说理去!

阎甲子反省着自己。确实,他对旺德的溺爱、迁就多于教育和引导。但是如今社会已经同以前大不一样了,强势的学校教育按照政府的要求塑造着每一个孩子。当这些孩子认为自己已经成了生活的主角、世界的中心的时候,往往会忽视、轻视甚至蔑视老年人。他们不会知道长者的经历丰富于他们数倍,不能体会前辈对他们的疼爱、庇护与忍让,不去设身处地的关切老人,聆听他们的述说,听取他们的忠告,而是漠视、敷衍甚至逆反,把传承变成了代沟。使得许多老人的自尊变作了自卑直至自闭,更多的老人,在小辈面前展现的只有慈爱、欣赏、随和与迁就,而把所有的痛心、凄楚、不解和苦难,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旺德没了,自己和孙子之间就有了二十几年的断档,维系着他们的是孙子的母亲、自己的儿媳。面对现实,阎甲子明白改改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他也不忍心让这样好的儿媳在这个家里守一辈子。如今,冯永春的突然回归让他有了想法,尽管他还拿不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改改以前喜欢永春,永春回来以后对改改依然还是那样。年轻人之间的事瞒不过他的眼睛。如果他俩真能走到一块,对他、对卫东都是一件好事。当然,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能提起这件事的。那就等着吧,等老天爷的安排吧。



四十七岁的阎甲子是那样想的。而二十四岁的周改月却是这样想的:

冯永春参军走后,背弃了他临走前的诺言,没有给她寄来片纸只字,改改一颗火热的心在难堪的煎熬之后,也渐渐冷却下来。她自以为刻骨铭心的爱和撕心裂肺的痛,就这样被生活消磨在了无声无息之中。在巷里、村里人的眼中,改改还是那个普普通通漂漂亮亮的农村姑娘:干干净净的脸上,一双干干净净的大眼睛。眉毛被左右分开的刘海遮着,一头浓黑的长发拢在脑后,用一根头绳扎成了马尾。在时兴短辫的当下,这样的发式尤其显得出众。这些年,改改已经学得跟娘一样手巧,她的衣服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月白色有细格的确良上衣,蒜色柳条绒的长裤,连脚上的黑绒面鞋也是她一针一针自己纳底绱面的。虽然娘是本地人,改改却从奶奶那里继承了江苏老家人干净整洁的好习惯,即使衣服上的补丁,她也会一丝不苟缀得平平展展整整齐齐。改改不喜欢穿短袖衫,其实不管她穿得再严实,也掩不住她浑身蓬勃的青春气息,一身紧绷的衣服,反而引来了更多艳羡的目光。

毕业回村到现在,尤其是后来一段时间,改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经常地在盯着自己。即使在集会上人群熙熙攘攘的场合,或是在黑不隆冬的电影场上,她都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当她四处寻找这目光的出处,却总是一无所获。改改也曾试着躲在人群里,有意地一直盯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可是每次都是不一会儿,被盯的人就像感觉到了似的,很快就会转身或是扭头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莫名其妙地也盯上她一眼,然后迷惑不解地掉头离开。而她却一直没能找到那个似乎存在却又实际乌有的人。她的少女时代就这样在懵懂与清醒、煎熬与渴望、自觉与被动之中倏然而逝。

自从十八岁嫁过来以后,改改是真心真意地跟着旺德过日子,也努力培养着两人之间的感情。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跟一个爱自己、自己又爱的男人过一辈子呢。但是她渐渐发现,旺德的心似乎并不完全在她的身上,而是太过分热衷于外面的热闹与诱惑。开始,她还以为男人似乎就应该胸怀远大,自己也不能像那些小心眼的婆娘,总想着把丈夫拴在裤腰带上。但是后来她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多,就连公爹也对旺德许多方面看不顺眼,而旺德对父亲的批评由阳奉阴违逐渐发展到了当面顶撞。好几回,她看着公爹一脸无可奈何的的样子,心里也十分难过。俗话说“明教子,暗教妻,被窝里头教女婿”,改改不知道暗地里劝过旺德多少回了,却从来没盼到他收心回头。她也听人说过“枕头风”最顶用,可是旺德好像不是那样,需要她的那一刻,他是那样短暂的霸道和疯狂,然而当她想跟他细说心思的时候,他不是一副不耐烦,就是已经呼呼入睡。

说实在话,如果旺德不出事,改改是打算就这样跟他过下去的。她没有想过离婚,更没有想过找个相好的,她从小受的家教不允许,她也丢不起那份人。然而,命运突然夺走了旺德,老天爷却把冯永春送回到她的身边。尤其是那封信的出现,才使她明白了一切,命运这是跟她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不,这不是玩笑,是玩弄,老天爷借命运之手毁了她的初恋,毁了她的青春,也毁了她的一生!她不知道应该怨谁恨谁?旺德吗?是该恨,但是他已经也是够可怜的了。怨自己,还是怨永春?她明白,自己心里有多苦,永春哥心里就有多苦。她似乎是此时才想到:自己以前只是恨他的无情无义,恨他背信弃义不给自己写信,但是好像就从来没有想过:他没有收到自己的回信以后,难受过吗,埋怨过吗,生气过吗,恨过自己吗?改改思来想去,她从永春哥回来以后桩桩件件事情看得出来,他没有记恨自己,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自己依然在永春哥的心里。

残酷的真相摆在了面前,改改痛哭之后,留下的只有痛苦。她也曾想过把这一切告诉永春哥,但是想想今天已经不是六年前了,永春哥已经是个国家干部,而自己成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告诉他之后,他会怎样想,自己想要他怎样做?让两个人作难,不如把这一切都让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来。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让它这样罢,也许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以后的事,就放到以后再说吧。

但是,突然之间,冯永春又回到了她的身边。难道老天爷这是想惩罚谁,还是想成全谁?难道命运之神忽然良心发现,想让他俩重新走到一起?改改越是想阻止自己这样想,却不由得总是这样想。她更用心地用一个女人的细致心眼观察永春哥,她越来越相信:他的心没有变。她自己久久被压抑的一颗心,又开始砰砰跳动了。

这样漫长的夜晚,不知道永春哥睡了吗?如果没有睡,那么,这会儿他在做什么呢?



冯永春躺在自家的窑洞里,就着煤油灯读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是小说《欧阳海之歌》。书中描写的部队生活场景,本来是冯永春最感兴趣的内容,但是今天晚上他怎么也读不进去,眼睛盯着书页,脑子里却全是改改的身影。如果说转业回来以后,他心里对他们之间的过去已经划上了句号,以前的一切,顶多只把它当做一段美好的回忆压在了心底。他相信,改改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他,而发生这一变故的缘由是什么,一直是他弄不清、放不下的心结,也是他多次想问而又无法开口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不必苛求冯永春,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着类似的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过去,还有那永远无处言说的心事、无法得到的答案。这些或甜或苦或酸或涩的往事旧情,都是生活给我们的馈赠,使我们可以回味,可以咀嚼,可以自由续梦,更可以激励自己。男女之间一辈子最无奈的状况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心中有着彼此,却永远走不到一起;另一种就是彼此早已貌合神离、形同路人甚至互为仇雠,却还要永远在一起生活。我们的冯永春直到被开除回村,一直沉浸在对自己不公正处理的愤慨、无奈和深深的困惑之中,实在是无暇顾及、也不可能有仔细考虑和改改再续前缘的想法。

但是,梁巧红临别前的一番话,却像一道电光劈开了迷雾,又似一个浪头冲开了围堤,他想起当年没有收到改改回信后自己心中的失望、怀疑和痛苦,想起知道她结婚的消息时的痛惜、绝望甚至嫉妒,懵懵懂懂的初恋,瞬间又在懵懵懂懂中破灭。这一切的一切,缘由原来在这里!说实话,他恨旺德,非常恨,但是生活又让一切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这恨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意义。他好像才发现,自己一直是爱着改改的,他,已经把她爱到骨子里去了。



这天吃过早起饭,改改问道:“永春哥,这么长时间了,你的被子褥子都该拆洗了吧?一会儿我去拿过来给拆了洗了,下午干了就能缝起来。”

冯永春忙说:“不用不用,还干净着呢。”

阎甲子说:“还是让改改给拆洗一下吧,也该换个薄的了,天热得你也盖不住了。”

卫东一听也叫着:“我也去我也去,去伯家里吃果果。”冯永春院子里有一棵李子树,这几天开始熟了,他给旺德带过几颗,小家伙就记住了。



李子今天又熟了一些,不用冯永春去摘,小卫东已经在树下捡了好几颗。村里老话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这个是不能让孩子多吃的。冯永春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了放在砧衣石上,孩子就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冯永春跟着改改走进窑洞。改改一看他那副铺盖,立马皱起眉头道:“你也真是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天都这么热了,你见谁还盖这么厚的被子?”

冯永春不好意思地说:“窑洞里凉,还能凑合着盖。”

改改不听他的诡辩,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一边,就上了炕,搬开他的被子枕头,抽掉旧褥单,把她带来的干净单子一点点展开,展了不到一半她停了下来,把枕头放了上去,取下脏毛巾,盖上新枕巾。然后膝行着退下来,把剩下的一半褥单展开,抻平。

冯永春看着改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心里一阵温暖,一阵酸楚,一阵爱怜,记事以来,除了姑母和印娥婶子,他还没有得到过别的女性如此细微周到的关爱。他看着改改把他的旧被子单子整理到一起,转过身来突然遇上了他的目光,不由一愣随即一笑之际,心里瞬间一颤一热,他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肩头,将她一把揽进了怀中。他觉着自己浑身在颤抖,她的身子也在颤抖。他看着她,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看见改改的眼睛眨了几下,眼眶里就湿了,两颗泪珠溢了出来。又觉着她垂着的两只手抬了起来,慢慢地箍住了他的腰。两个人还是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望着。

院子里的小卫东叫了一声“妈妈”,接着就听见脚步声响了进来。改改急忙收回手擦去泪水,挣开冯永春的手,迅速拢起炕沿上的东西迎了过去。随即就听见她跟儿子说着话走出了院子。



下午上地的时候,冯永春的心还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改改对他的举动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傍晚收工直到吃完晚饭,他一直没敢多看改改一眼。临回他那边的时候,改改捧出了拆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褥单枕巾,还递给一卷从他被子里掏出来的棉絮。冯永春也不知道怎么了,大着胆子问了句:“你不过去了吗?”但是一说完他就又有些胆怯了。

改改没有看他,轻轻叫了声“永春哥”,说道:“你想怎么样,就跟爹说吧。你今天那样子,我敢跟你过去吗?”

改改一句话,冯永春什么都明白了。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去找了队长旺财,把自己想跟改改结婚的事告诉了他,并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旺财听罢当即表示完全赞成,对冯永春请他向阎甲子传递请求也满口应承,并立即起身去了叔叔家。时间不长,旺财就返回家来,对冯永春带来了好消息:阎甲子不仅同意,而且还主张能早办最好。当天晚上,冯永春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改改。对于两人结婚以后住在哪边,改改很坦率地说,她主张住在这里,爹需要她照顾,卫东也离不开他爷爷。谈完这些之后,她动情地对冯永春说了一句:

“我知道,这样做委屈你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在改改住的东屋里,炕上和脚地各摆了一张小饭桌。炕上一桌坐的是阎甲子跟几位本家男女长辈叔婶哥嫂,年纪大的人有自己的功夫和习惯,所以几个人基本上都是盘腿坐着;地上的一桌除了旺德的堂兄弟旺财、旺仁和几个已经成年的侄子,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苟喜忠也在座。当然他坐的位置是上座本来旺财请他坐在炕上,但苟喜忠知道自己盘不了腿,推说喜欢跟年轻人坐一起,大家也就依了他。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家常菜,而且还是改改和几个妯娌自己动手做的,但是有了一盘切得薄薄的猪肉片儿和一瓶高粱酒,也就算是宴席了。



旺财陪着冯永春,先给炕上的长辈们按辈分和年纪顺序依次斟上了酒,然后请每一位不管会喝不会喝的都端起杯子来,自己和冯永春也举起酒杯,郑重其事地说道:“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从今天起,永春就是咱们家的人了。您们各位今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尽管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使唤;永春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也请大家只管指教。这一杯酒,就是永春敬各位长辈的了。请大家都干了它!”说完,他先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又把杯子倒过来让大家瞧瞧。

几位长辈中,男的大多喝干了杯中的酒,女人们只是把酒杯往嘴唇边上象征性地碰了碰,就算是喝过了。阎甲子也端起了酒杯,但是却久久举不到嘴边。眼里反而涌出泪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一滴泪珠滴进了杯中。

几个人都看见了,默默地谁也没有作声。只有小卫东抬头看看爷爷,惊奇地问道:“爷爷,爷爷你怎么哭啦?”

阎甲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自然地摸摸孙儿的脑袋,一边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一边举起杯子,把满杯酒和泪灌进了嘴里。

冯永春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他默默地重新给阎甲子斟满了酒。

坐中一位最年长的老者开口道:“甲子你就放心吧。永春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将来对你和孩子肯定错不了。咱们赶紧吃菜,吃菜!”

旺财忙附和道:“你们赶紧吃吧。我俩过去给那一桌敬几杯酒。”说罢对着长辈们连连点了几个头,扯了一下冯永春的衣角,两人转身离开了炕前。



脚地上的这一桌上的年轻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没等旺财敬酒,早就自己吃喝上了。一个小碟上摊着薄薄的几片肉片儿,几双筷子伸过来眨眼就被夹了个精光。苟喜忠不乐意了;“你们几个吃抢食呀?几辈子没有见过肉了?”

一个小子呛了他一句:“就是没有见过肉了。咋啦?”

另一个也低声嘟囔了一句:“就是的。谁像你见天儿吃肉喝酒的。”

苟喜忠虽然喝了点酒,可高的低的都听进耳朵去了。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骂了起来:“简直反了天了,你们几个小崽子敢和老子顶嘴了!回去问问你们的老子,看他敢对老子说个‘不’字?”一抬头看到旺财正好站在身边,立刻指着两个小伙子说道:“队长啊,你看看你这几个侄子,出息啊,敢挑老子的不是了!你再不管管,还不真的要反了天了?他俩的成份是不是有些不清楚啊?明天老子就专门查查这俩小崽子!治不了你们,老子就不姓苟!”

旺财忙赔笑说道:“我管,我管,我一定好好管!你就别费事了,这俩小子都是祖上八辈儿响当当的贫农,几杯马尿就把他们灌得不知道你马王爷三只眼了。你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转脸吆喝道:“永春,永春!快过来给主任把酒满上!”



简短的宴席很快就结束了。旺财和永春把每一位亲友都送到大门口,旺财端着放满纸烟的盘子给每个出门的男人递上一支,永春擦火给挨个点着。大家都走了以后,阎甲子带着卫东回了西屋。旺财把盘子递给永春,又吩咐几句也回了家。巷道里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夜晚继续用它的无声无色笼罩了一切。



西屋里,阎甲子摸黑把小卫东放在了炕上,扯开小被子盖好,自己也和衣躺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索性就睁着眼睛。黑暗中他能看见窗户纸映着院里的月光,屋里的木箱木柜只能勉强分出个大概的轮廓。日子这是怎么了,一天比一天难过,反而过得越来越快了。他伸手摸摸孙子,恍惚觉得不久前仍然是在这个位置上,躺的还是儿子,自己也是这样,隔一会儿就要摸摸儿子的被子蹬开了没有,然后给他重新盖好掖严实。

阎甲子坐了起来。是的,自从妻子死了以后,旺德就是这样在自己身边一天天长大的。他给儿子擦过屁股,揩过鼻涕,补过衣裤,钉过鞋底,一天一天这么熬的时候,曾经觉得日子过得比蜗牛爬还要慢。但是不管吃好吃赖,喝热喝冷,儿子总算长大了,上了学,娶了媳妇,媳妇又给自己生下了孙子。阎甲子觉得自己就像从最深的泥潭里爬了出来,可是如今刚刚爬到干地里,腰还没有完全直起来,就一下子又跌进了另一个更深的泥坑。

“唉,命啊!”他又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冯永春返回东屋。他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变化。

就这么短短一忽儿功夫,东屋就好像换了一个模样:残汤剩菜已经不见了踪影,杯盘碗盏整齐地码在了案台上,桌椅板凳垛在了墙根。小方砖铺就的脚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刚才那一场闹腾,仿佛就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房间里突然一暗。那是改改卸掉了煤油灯罩。她把灯芯往上拧了一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了灯花,重新装上了灯罩,明亮的灯光立刻重新洒满了房间。暖暖的灯光照着改改微红的面庞,她专注的表情之下,有着掩不住的些微的兴奋和紧张。

改改放回灯盏,抬头正迎着冯永春注视的目光。她忙低下头,轻轻地嗔怪道:“看什么。不认识啦?”

冯永春走到改改身边。改改在炕沿上坐了下来,她扯了一下冯永春的衣袖,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冯永春伸开一只胳膊搭在改改肩头要去搂她,改改却挣脱开来,她把他的胳膊拉到身前,紧紧捉住他的一只手,开口说道:“永春哥,你先别这样,我有话要给你说。”

冯永春没办法,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放在她的手上。改改也用另一只手捉着他的手,四只微微颤抖的手就这样成双对儿地捉在了一起。

“永春哥,你还记得六年前那个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冯永春点点头,听着改改继续说下去:

“永春哥,你听见的只是轻轻的几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吗?那是我的一颗心啊。”

冯永春“嗯”了一声:“我知道的,改改。”他还要说话,改改摁摁他的手制止了他,自己接着说道:

“你走了以后,我用了百分之一百的力气和心思跑了大队一百趟,也没有等到你的信。我以为你把我扔了,我也把你丢了。那时候,我知道这辈子永远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可我还是想你。我也骂过自己傻,自己贱,明明是你不要我了,还想你做什么?我常在心里对嘴说:骂他,骂这个没良心的!可是头一句骂完,第二句就又成了想你。我才知道了,女人真心爱过的第一个人,不管后来能不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也永远是她心底的头一个男人!”



冯永春听着改改的诉说,但是心早已不在她的话语上了,他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抱住,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中。改改没有挣开,但是仍然继续着她的诉说:

“永春哥,你应该知道我爱你,但是你不知道我爱到什么程度。只要你也爱我,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哪怕要我去死也不会打一点档。我等你的信、盼你的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根本想不到,如果想到的话你也准会认为我疯了。没有收到你的来信,那时我真的要疯了,我在心里怨你,骂你,恨你,然后又转过头来怨自己,骂自己,恨自己。可以说,我恨了你两年多,而且准备恨到死的。但是当我看到转业回来的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恨不下去了。直到老天爷让我知道了一切,我才完全明白了,我的心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是我冤枉了你啊。”

冯永春不让改改继续说下去。他拉起改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改改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改改抬起头看着他:“你知道?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

冯永春说:“就是我的那封信,还有你受的所有委屈,我都知道了。我也相信,你的心里一直有我啊!我的改改!”他把改改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改改显然吃了一惊。她想从冯永春的臂弯里挣脱开来,却没能做到。她仰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急切地问道:“啊?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永春也看着改改:“是梁巧红告诉我的,她什么都给我说了。改改,早以前的事就不说了,可是你发现了信以后,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我?你不该只苦你一个人啊!要是巧红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你还准备苦到什么时候啊?”

改改说:“原来是小红妹妹啊。真没想到,她这么心细,这么聪明,这么心眼儿好,我竟拿她当孩子看了!”

缓了缓,她才说道:“当时,当时我能说吗?你说,当时我能给谁说,又能怎么说呢?”



农村的夜,静悄悄。冯永春和改改的话,好像就没有能说完的时候。黑暗中紧紧相拥着的两个人,痛苦伴着兴奋,泪水陪着幸福。但是他们的声音绝对不会飘出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因为许多的话,他俩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边说的。



突然间,村里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一阵“卡嚓卡嚓”的噪声之后,就是苟喜忠高亢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特大的喜讯:我们的伟大领袖发表了最新指示!这是我们的最大幸福!我们要传达最新指示不过夜,学习最新指示不过夜,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每一个社员都要马上到大队集合,学习、宣传最新指示。”他一讲完,喇叭里就播放起了雄壮有力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

改改轻轻叹了口气:“早不学习晚不学习,偏偏今天三更半夜叫学习。”

冯永春在黑暗中拥着改改:“不管他是什么指示,咱们也不出去。”

忽然传来西屋门打开的“吱扭”声响。改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咱们不去,爹就要出去了。卫东还在那屋呢!”

冯永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还是我去吧。”他摸索着套好衣服,下炕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走。

改改轻声唤道:“哎!”

冯永春停住了脚步。

只听改改低低说道:“早些回来。”顿了顿,她又像费了很大的劲,好一会才柔声说道:“我还等着你。”

冯永春心头又是一热。他没有作答,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阎甲子刚打开院门。冯永春走上前来:“叔,您歇着吧,我去。”

阎甲子道:“还是我去吧。你们......”

冯永春说:“您还得照看卫东呢。我去大队部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就走出了大门。

阎甲子说:“那,那我就不上闩了,门给你留着。”

冯永春应了一声,就走进了黑暗的巷道里。



冯永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今天夜里跨出这道门槛,到重新跨进来,已经是三千个日夜以后了。



大队部大院里挂起了一盏汽灯,又把四周照得一片白亮。民兵们和年轻人组成的队伍已经准备出发,宣传队的人们也拿好了各自的锣鼓家伙,虽然黑地里谁也看不见,几个女孩子还是像白天一样手里擎着彩旗。络绎赶来的社员在自己队长的指挥下正在排队。还有不少喜欢凑热闹的孩子不睡觉,也跟着大人来了,大家都非常兴奋。阎家庄不是个小村子,以往每次庆祝最新指示的游行最少也得一两个小时。这次也不会例外。

冯永春进了大院,还没有找见自己生产队的人,就有一个民兵拦住了他,说公社有人要找他,让他去大队部。一进大队部,主任苟喜忠就把他领到一个坐在马灯边的干部跟前,告诉他这位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刘同志。刘同志很客气地站起身,问道:“你就是冯永春?快坐,快坐。”

冯永春没有坐,他问刘特派员:“您找我有什么事?”

刘同志说:“你别紧张啊。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上边有些情况让我找你了解一下。咱们坐下来谈。你原来是在洪东县里工作吧?”

“是的,县畜牧局。”

“再以前呢?”

“我是大前年从部队转业到洪东县的。”

刘同志:“是吗?你在哪个部队,在哪里当兵的?”

冯永春讲了部队的番号和驻地,刘同志表示出兴奋的样子:“太巧了,我也是大前年转业的,我们的驻地离你们就不远啊。你们团长是不是姓王?”

冯永春是真的兴奋起来了。天下当兵的是一家,尤其是家乡邻近,驻地相距不远,服役期相仿的同志,那就是战友了。他和刘同志热情地交谈着,没觉着主任已经带着社员们游行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他和刘同志,还有两个背枪的民兵。

刘同志突然停止了聊天,告诉冯永春,上级领导要找他了解一下情况,可能是运动中的一些事情。需要他到公社去一趟。

正在兴头上的冯永春不禁一愣。他倒还没有顾得上思考去公社的后果,而是考虑他的改改,她还在家里那样甜甜地等着他,他们的一切还刚刚开始。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哪怕是短暂的离开,他不知道改改会怎么想,怎样的伤心和担心。他不能去,他要回家。

然而,他又不能把这一切告诉这位刘同志。虽然战友之间谈得很热烈,但毕竟才认识不过半小时的时间。

冯永春只好为难地告诉刘同志:家里老婆孩子还有老人都离不开他的照护,他能不能不去。

刘同志耐心地给他解释:上边的领导很重视这件事,公社又不远,你去一趟就回来,耽误不了照看他们。

冯永春又提出:这都半夜了,我明天一早去吧。

刘同志看来在部队就是做思想工作的。他很诚恳地说:上级领导很忙,明天打早就会到公社,了解完情况就会离开。他还有意无意地说道:如果事情重要,说不定还要带他去上边。当然,说清楚了就不需要去了。他提醒冯永春,我们都是党员,党的利益高于一切,现在正是组织需要的时候,必须要摒弃甚至牺牲个人利益,这才是一个党员应有的觉悟和表现。

冯永春被刘同志一番话讲得无话可说,只好答应跟他走。但是他必须要跟改改说一声,要不然她会着急死的。刘同志告诉他,刚才已经让苟喜忠主任给他家里捎话了,说是明天早上就回来。让他不用再操心。

动身的时候,冯永春才发现,那两个民兵好像都不是本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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