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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42)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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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3-12-17 11:3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深夜,一列客车停靠在漾泉火车站,站台上,一节车厢的门口站着两排持枪的军人,枪上都上着刺刀。

车厢门打开,首先跳下车的是几名警察,跟着走出来的是身穿囚服、头戴瓜皮帽的犯人。每两个犯人用一副手铐铐在一起,一对一对的下车,站好,报数,然后在警察的呵斥声中,在刺刀的押送下,列队默默朝出站口走去。

不少旅客挤过来看热闹,都被警察远远赶开,谁也不敢再靠前。

列车重新启动,继续向前,接着完成它的使命。

犯人队伍缓慢移动着向后,走向命运给他们安排的不可知之处。



老虎沟劳改煤矿大门口。有持枪的军人在站岗。

几辆大卡车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一直开到大门口的探照灯光下依次停了下来。头车上的军人们跳下车,迅速分散开,控制了四周,驾驶室顶上的机枪也朝向了它旁边的车辆

犯人们依然是一对一对地跳下卡车,有岁数大的跌到地上,随即手忙脚乱地赶忙爬起站回队列里去。所有的程序都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进行。犯人的队伍在无声中走进大门。一个个脸无表情的犯人中间,我们看到了冯永春的面孔。在他们的身后,两扇吱吱作响的大铁门沉重地关闭。轰然一声,一切又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追寻着冯永春的足迹,把我们也带进了监狱的大门。对于监狱,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着特有的见解:恐惧、神秘、残忍、厌恶、鄙视,这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几千年一家一姓极权统治的历史中,不管如何改朝换代,监狱始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具。统治者对任何敢于挑战皇权、危害政府、破坏秩序的人,予杀予夺之后,犯罪的人大都会投进监狱。在相当长的年代里,监狱就是为了惩罚和折磨、埋葬犯人而建立的人间地狱和垃圾坑。直到民国年间开始引进西洋的理念和制度以后,人们对监狱的看法和监狱里的状况还在惯性地延续。共产党建国以后,“惩罚和改造相结合,教育和劳动相结合”才成为监狱的宗旨,监狱里的状况和犯人的处境才有了根本的、渐进的改变。就是名称,除了一些必要的、高级的场所保留着监狱的名字外,大多数监狱都按照从事的产业不同,而改称为劳改煤矿、劳改农场、劳改砖厂等等,老百姓把这些地方统统称为“劳改队”。当然,为了保密起见,犯人和家属的通信是不能写这些名称的,而是以“专用信箱某某某号”来代替。不过可以放心的是,邮电局的工作人员是不会投错地址的。

三个月前,冯永春就这样正式踏进了监狱的大门,在这里,法律将会强制他度过他十多年的时光。等着他的,不仅是对公正的无望渴求和对亲人的无尽思念,更有来自地球深处的超强劳作的考验和社会最底层形形色色人和事的折磨。他人生舞台的青春一场已经落幕,新的一幕将要开启,虽然活着也属于生活的范畴,然而生活展现给他的,将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场景了。

冯永春被分在了三大队九中队,这是全部由反革命犯组成的中队。由于文化大革命以来现行反革命犯罪的急剧增加,被判以重刑的犯人越来越多,各个监狱和劳改队几年前就实行了“分管分教”的政策,严格区分属于敌我矛盾的反革命犯和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刑事犯,以针对性地对他们分别进行教育改造。具体到老虎沟煤矿,开拓、掘进、回采、放顶、机电、水库等重要工种和设施,不能允许阶级敌人进入和掌控;反革命罪犯只能在坑口、中央大巷及几条主要支巷从事运输及道轨维护等劳动,这样,才便于管教干部对他们进行及时有效的监督和管理。

进入九中队的第一天,冯永春就被上了一课。这一周九中队轮到夜班,晚上九点半,下坑的犯人出工后,队长就吩咐坐班组把新来的六个犯人集中起来,发给每人一把刷子,一桶沥青漆,让他们把上院下院二十孔窑洞的墙围重新涂刷一遍。无条件服从的六个人就成了油漆工。冯永春蹲在土炕上,用刷子蘸着粘稠的沥青漆一下一下地往旧墙围上刷,不一会儿,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只见窑壁上部白灰裂缝里爬出来许多虫子,然后一个接一个的掉下来,而且掉下来就爬不动了。冯永春吃了一惊,他去坐班房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臭虫。他一边躲着不断掉下来的臭虫,一边加快了刷漆的速度。炕围刷完,他找来笤帚簸箕,把土炕上半死不活的臭虫统统扫掉,一股脑倒进了粪坑。冯永春想起一句老话:“弄死你就像捻死个臭虫一样”,想不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臭虫的模样。而自己,也被社会当做臭虫一样,扫进了监狱之中。

第二天,冯永春被分到了第六组,劳动地点在中央大巷第一个拐弯前、五尺口和南一口之间的车场,工种是挂钩,这里是九尺煤井下最大的车场。同中队其它组一样,年轻的现行反革命犯一般都在各个车场摘钩挂钩,岁数大些的历史反革命犯分布在许多个点上紧钩或者当修道工,六组年龄最大的老景明今年六十多岁,已经服刑二十年了还是个无期,他干的活儿也最轻松——注油工,每天在各条大巷来回奔波,往道轨间的压绳轮和拨绳轮轴上添注润滑油。

在煤矿坑下的大巷里,挂钩工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工种,它不仅需要操作者有强大的膂力和敏捷的身手,还要有准确的判断力和丰富的经验。头一天下坑的冯永春站在人行道边观察老犯人的操作时,心里就佩服不已。看着他们从空车道上的车头麻利地拧开手把,摘下钢钩,在转身的瞬间就将钩环准确地套在对向车道重车的碰头上,随即将钩口搭住道轨之间穿行的钢丝绳,几乎在钩口跟绳接触的一刹那,右脚就踩上了钢丝绳,右手将手柄螺丝飞快往下拧,两只脚在钢丝绳上交替迈不过两三步,钩口就咬住了钢丝绳,随着煤车的陡然被拉动,挂钩工的身体也跟着一跃,腾出的右手从左手中接过紧钩棒,在跳下钢丝绳的同时,将钢钩的手柄再拧进半周,沉重的煤车就被钢丝绳轰隆隆地牵引走了。空车道上的煤车一个接着一个,重车道上的煤车也是排了老远。紧张的时候,三个挂钩工在这块狭小的铁轨之间走马灯般紧张操作,组长尚兆云一边挂钩,一边大声呼喊着顶斗工及时将重车推过来,把摘了钩的空车快点推离车场。

几天之后,冯永春已经学得有模有样,成了一名正式挂钩工,开始了他的劳改生涯。



千米以下的地层深处,这里的一切已经与人间迥异。它充满着黑暗的力量,沁透着冷酷的意志,老坑里散发着腐朽的恶臭,工作面飘荡着呛人的硝烟,老空里顶板的塌落和木柱的断裂声从来就没有停过,到处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里没有四季,只有外面山腰风井那座大功率的风机抽动强劲的冷风,一刻不息地穿过大巷、支巷、回风道和掌子面。不管春夏秋冬,犯人们都得穿着厚厚的棉袄和笨重的皮裤,还有被汗水溻透的衬衣。绞车运行的间隙,冯永春坐在木凳上打盹,尚兆云就会用紧钩棒敲醒他,告诫他在坑下千万不要睡着了,大巷的风和贴身的汗绝对会让你患上重感冒。八个小时超强度的劳动之后,犯人们唯一的享受就是脱光了窑衣,跳进烫乎乎的水泥澡池子里洗一个澡,尽管那水面上飘着一层肮脏的煤渍,他们也会舒服地闭上眼睛哼哼几声。要是哪一天收工早了,正赶上满满一池冒着热气的清水,就有人会兴奋地大声尖叫,迫不及待的跳进池中。

冯永春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繁重的劳动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负担,而且矿上的伙食跟社会上相比,真是出乎意料,好得太多了。不仅不用再挨饿,而且还经常能吃到肉和鱼。虽然白面馒头跟面条隔天才能吃到,但玉米面窝窝头是不限量的。伙房还经常不定期地改善伙食,冯永春在头一次吃糖包时,还被滚烫的糖汁把嘴唇给烫起了一个泡。在这里,每个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两块五毛钱,用以买些个人必需品,平时除了每天八小时下坑劳动,还要以组为单位集中学习两个小时,逢星期日和节日还可以休息。除了不自由和睡觉时头顶一百瓦的灯泡通宵照着以外,冯永春觉着在某些方面,几乎可以拿来跟他经历过的部队生活比较了。

然而,冯永春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其实,监狱中的犯人除了精神病和极个别情况太特殊的以外,哪个不痛苦?他们的痛苦来自对刑期的无尽焦虑和对亲人的无比思念,而除此之外,冯永春的痛苦里更多的是悲愤的成分:他不认罪,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罪从何而来。掌握他命运的人不给他解释,也不听他解释,仅凭一个偶发的荒唐事件就把他重重地抛进了监狱之中。他在武斗中打死过人,但那是罪是功却没有人过问。而这个他一无所知的荒诞事情,却成了对他定罪量刑的唯一证据。在痛苦的思考中,冯永春觉得自己杀人是罪,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你是为了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消灭一切敌人,你那是功。但是,痛苦也罢,冤枉也罢,悔恨也罢,只要进来了,就得老老实实劳动。就如白队长开诚布公说的:你们认罪不认罪我管不着,但是不服法是绝对不行的!



七月里的一天中午,刚偏西的大太阳烧烤着狮虎山,九尺坑口陆陆续续走出一伙伙穿着黑黢黢窑衣的劳改犯。今天十中队接班非常准时,九中队第六组出坑的犯人们像平时一样,一个个眯着被阳光刺疼的眼睛,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向监门,大家一边走一边解开纽扣,脱掉厚重的棉窑衣,摘下柳条编成的安全帽摇着扇风,徒劳地想给脸上添点凉意。他们刚要下坡时,就觉一股强劲的风从背后袭来,走在前边的冯永春听到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有人砸在了自己背后,他也一下子被扑倒在石坡上,接着身后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轰鸣。他翻身爬起来回头看去,从大巷冲出的煤灰尘团笼罩了整个坑口,横跨在轨道上方钢结构的值班楼已经不见了踪影,钢丝绳牵引的空车重车横七竖八地翻滚在铁轨里外,刚才还跟他们打过招呼的搜查烟火的老头被巨大的气浪吹到西边的石墙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狮虎山半腰风井那边,一股巨大的尘柱冲天而起,不断翻卷着向上升腾,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隆隆的轰鸣声消失后的瞬间,就是一片死寂,四尺坑、丈八坑刚才还是一派繁忙,现在也没有了一点声息。好一阵,组长尚兆云才惊呼起来:“瓦斯爆炸了!”

顿时,大家都意识到,这座超级瓦斯煤矿里最可怕的事故发生了,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住了,还是该为自己的活着庆幸。要晓得刚入坑接班的和交班后还没来得及出坑的,足有三百多人还在下面。六组的犯人看着组长,尚兆云说:“你们看我干什么?都这个时候了,除了救人还能做什么?”

六组的犯人把棉衣皮裤堆在一起,有人把安全帽也扔在衣裤上,尚兆云喊道:“戴上,戴上,安全帽不能摘。”大伙先去看趴在墙根的老头,翻过身发现他口鼻出血,已经没气了。尚兆云吩咐道:既然死了就放在那儿别动,咱们去坡下看看一组的人怎么样了。冯永春问:“我们不去坑下救人吗?”尚兆云说:“瓦斯一炸,下面氧气就烧完了,下去就是送死。等矿山救护队吧。”

一组的情况还算可以,除了爆炸的冲击波使坡道上的几辆重车脱钩撞击造成两名挂钩工受了点轻伤,其他人并无大碍。六组的人正跟一组的人搬送伤者,把掉道的煤车撬起归位的时候,闻讯赶来的白队长到了现场,一组的组长郭铭友和尚兆云汇报了各自组的情况,白队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中队的犯人除了路途最远的三组十一个人没有上坑,别的组全都完整。他表扬了两个组长,让他们带自己组的犯人回去吃饭。这次事故太大了,烂摊子不是几天就能收拾得了的。

从第三天起,冯永春就同各组挑选出来的年轻犯人一起,下坑搜寻本中队遇难的犯人。一昼夜的时间,主井巷道已经恢复了通风和照明,他们戴上头灯进入北四支巷寻找三组的同犯。正如尚兆云说的,这样规模的瓦斯爆炸,井下无人可以幸免。三组的十一个人都死在了他们劳动的岗位上,由于北四支巷离坑口足足有十里远,爆炸发生时,接他们班的十中队犯人还没有走到支巷口。冯永春他们从巷口车场找到工作面机头,一直搜寻到老轮底,巷道的许多处被炸得柱倒梁塌,盘帮支顶的构木散落一地,坠落的矸石砸翻了煤车,埋没了铁轨。犯人们默默地将每一具同伴的尸体抬到靠近大巷一条废弃的侧洞里放置,等待中央大巷清理完毕绞车重新工作后上运。最可怜的是第十、十二两个中队,入坑的犯人几乎全军覆没,矿上和救护队的担架被搜救他们的人悉数拿走也远远不够用。

九中队的犯人停了五天工,但是几乎没有人因为能多休息几天而高兴。中队把每天上午下午的学习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学习内容由读报纸谈体会、深挖犯罪根源,变成了学习安全生产规章制度和井下操作规程注意事项。学习间休息上厕所,尚兆云指给冯永春看远远山头上一根冒烟的地方告诉他:那就是刘家庄火葬场烧人炉的烟囱。三大队那二百多人,都到那里爬烟囱去了。

冯永春惊恐地看到,那个地方瘆人的灰烟,连续冒了好多天。



事故的原因很快就查清了:由于交接班时段出入的人员太多,南一大巷和左侧回风道之间的两道风门被同时打开,致使回风短路,瓦斯聚集,偶尔叩击产生的火星引发了这次大爆炸。从现场死亡人员的惨状和设施损毁的严重程度,尤其是已经被炸飞的两扇风门的残骸,就可以认定这里是爆炸的中心。爆燃的火焰短时间内就窜遍了各条巷道,强大的冲击波在几千米深的地底无处释放,瞬间就摧毁了阻挡它的一切物体,包括坑口和风井的设施。只有在五尺大坡上另一煤层工作面的班组人员幸免于难,是五尺煤独立的风井救了他们,而且那个组长是个已经服刑二十余年的老犯人,他知道瓦斯爆炸后的巷道里不会有氧气,所以在感觉到冲击波和溜槽停止运行后,他就准确地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于是制止了有人要往机头移动去大巷逃生的想法,而是带着大家沿回风道向风井那边撤,在熬过两天两夜之后,主井恢复了通风,下坑搜救的矿山救护队才喜出望外地找到了他们。

这次特大事故之后,九尺煤元气大伤,停产了将近半个月。冯永春所在的九中队每天的出工变成了长白班,整理巷道,修复道轨和压绳轮、拨绳轮,加固车场及各个紧钩点的盘帮。没有遭遇爆炸的十一、十三两个队的回采、开拓、掘进、放顶工们,任务是修复受损的棚架梁柱,检修各处所有的风门,清理工作面塌落的煤和矸石,支护扭曲的溜槽等。这次事故使三大队失去了三百余名劳动力,其中包括十几名“二劳改”,管教干部虽然无一伤亡,但只有官没有兵是打不了仗的。很快,一批重刑犯补充进来,几个队组重新整编组合,新老搭配一番之后,九尺坑中央和各条大巷的无极绳绞车重新开始运转,各个工作面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随着一辆辆煤车被拽出坑口,宣示着井下生产正式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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