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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53)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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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3-12-17 11: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九七九年的元旦之前,共产党中央在北京召开了它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会议所做出的决议,标志着中国这艘在惯性中几乎搁浅的巨轮,终于扭转了舵轮,修正了航向。船上所有饱受颠簸和恐惧折腾之苦的船员和乘客,总算脱离了苦海,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在中国的天空中,土地上,阴霾正在散去,阳光正在照耀,春风正在吹拂,冰雪正在融化,种子正在播撒,秩序正在恢复,人们生活中的一切,正在一点点回归它应有的模样。
寺儿巷(53)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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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在中央的指示下,国家各级政法机关就陆续对全中国数百万因“反革命”罪名而遭受批斗、审查、撤职、开除、戴帽、管制、劳教、逮捕、判刑以及处死的案件,进行了重新审查、甄别、处理的工作。无数政法工作人员夜以继日地紧张工作,将十多年堆积如山的案件一一重新审理,把浩如烟海般的证据线索从头梳理,对所有错处、错捕、错判、错杀的人做出新的结论和判决。很快,如同春风融雪一般,就在社会上造成了空前的反响和影响;对冤假错案平反的直接效果,也在各个监狱、劳改队里显示出来:有人获得了平反释放,有人得到改判,有些原来认罪的人也开始写申诉书,原来一直坚持上诉的人也仿佛看到了希望。监狱里也同社会上一样,人们都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当时一种形象、积极的说法就是:虽然冬天不会那么轻易遁去,还会有“倒春寒”,但是,谁也挡不住春天的到来!

但是,如果换一种说法,意思就不那么积极了:

虽然春天一定会到来,但是冬天也不是那么轻易就遁走的。漫长的等待中,还会有“倒春寒”的发生。

不幸的是,冯永春就遭遇到了这股“倒春寒”。

清明节前,已经上诉了七八个年头而毫无回音的他,终于收到了临浍地区法院第一次回复。

那天,郭队长把冯永春叫到谈话室,交给他一封信,只说了一句:“临浍地区法院给你的信。”

冯永春浑身一震,颤抖着双手接过信来,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测,他不由问道:“法院的信?说什么了?”

郭队长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自己看吧。”就坐下来读起了报纸。

冯永春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打开了信。果然,法院只用这一封信就否定了他多年来的反复上诉,薄薄的一张纸就把他从春天又打回了严冬。那张纸上,最醒目的是十六个大字:“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冯永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在漫长的八年时间里,他之所以没有倒下,支撑着他的只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对妻子女儿亲人们的无尽思念,再就是他对党对政府的相信和希望。八年里那数十封上诉信,都是他一字字一句句用心、用血写成的,他坚定地表达自己的忠诚,委屈地诉说自己的冤枉,他坚信亲爱的党一定会查清案情,为自己洗清冤屈,会像母亲一样重新拥抱她受了委屈的孩子。随着最近获得平反释放的人越来越多,他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强烈。然而,临浍地区法院的这封信,一下子就把他又打回了地狱,他感觉自己就像第二次被押上了审判台!他痛苦,他绝望,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往外就走。

“冯永春!”郭队长一声喝叫,定住了冯永春的脚步。他回过头来,眼光无神地看着郭队长。

郭队长见他站住了,就尽力把声音往低压了压,但仍是严肃地说道:“你想干什么啊?不过一封信,就把你搞得好像神经要失常了?”

冯永春也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几乎嘶吼着道:“郭队长,这不是一封信,这是判决书,这是一颗**呀!我几十封上诉换来的就是个这,我的冤枉还能不能洗清,这世界上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郭队长指了指小凳,示意他坐下来。冯永春没有坐,他望着郭队长,听他讲道:

“冯永春,这真的只是一封信。问题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它是给你添罪了,还是给你加刑了?你的一切情况,还不是和没有这封信一模一样,有什么变化吗?”

冯永春打了个激灵:郭队长说的也对,他的处境其实没有变化,但是他的希望被击碎了啊。他没有申辩,听郭队长继续讲下去:

“你的案情我们清楚,你的情况我们几个队长也研究过,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也认为量刑过重。而且我也像给你说过的一样,在你的上诉信后边附上了中队的意见。”他见冯永春已经镇定了一些,开始认真听他的话了,就接着说道:

“但是,你们临浍地区的派性当时确实严重,而且派性的后遗症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消除,这是事实。你这封信我跟安队长都看了,我们分析,之所以驳回你的上诉,很可能是法院里有人还在派性作怪。他们应该与你是以前的对立面,才不同意给你平反改判。用那些人的话说,他们不愿意把屙出来的东西自己吃回去,所以才会几年不理睬你的上诉。现在中央下了命令,他们不得已才给你回复维持原判,目的很明确,当然是想用一封信就把你想平反的念头堵回去。”

“那我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就被冤枉一辈子吗?”冯永春觉得原因可能也是这样,他用几乎是祈求的语气问郭队长,也是在问自己。

郭队长道:“当然不会的。首先你得应该继续相信党,相信政府,党的政策从来是有错必纠,不冤枉一个好人。”

“可是我已经被冤枉八年了,上诉八年了!最后还是落了个这样的结果。”冯永春叫道。

郭队长道:“你说错了,这不是最后的结果,你们地区法院也不是終审法院。如今中央政策十分明确,各地执行得都非常好,少数人是挡不住的。临浍法院不理你,你可以向省高级法院上诉啊,甚至可以向北京最高法院写信呀!这就像有人打了你,他不承认,不认错,你同他讲不通,可以找他爸他妈他爷爷。你说是不是?”

这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郭队长的一番话,一下子唤醒了冯永春:是呀!这么多年,自己的辩解理由、满腹委屈,怎么就没有想到向权力更大、水平更高的上级法院上诉啊?碰了这么多年的壁,也没能把自己碰醒。他既钦佩又感激地看着郭队长。郭队长也恢复了平时的脸色,他对冯永春说道:

“你如果想通了,这封信也不算个坏事。接下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上诉的事,你自己挤时间抓紧吧。”

冯永春连连答了几个“是”,退出了谈话室。申诉书的底稿就在手边,他连夜又抄写了一份,除了把“申”字改成了“上”字,换了单位称呼和信封外,其它的地方几乎一字未动。第二天一早,就把它交到了郭队长的手里。

几个月又过去了,冯永春向省高院的上诉依然没有结果,但是他已经能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那么焦躁不安了。与此同时,队里同犯被平反释放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冯永春一边羡慕,一边也增加着自己的信心。他注意到:年初开始释放的还是一些明显错判的、一直就不认罪的人,像“用语录本打工作队”的李真树、写“毛主席万岁”时顺手点了一个点却点在了“万”字右下角,变成了“毛主席不岁”的王建山,还有在报纸上练毛笔字把“坏”字写在主席像背面的董达鹏等。接着,高吉旭、曲耀宗几个明显是神经病的人也被放了出去。冯永春还逐渐发现,获得平反的已经不仅是不认罪的,一些老实认罪、真诚悔罪甚至积极改造获得减刑的犯人,竟然也一个又一个地得到了平反。他在一天天继续完成坐班大组长的任务的同时,心里的希望也在一天天增长。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利弊共存,益害相彰,就看哪一方面是主要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加予同一物体,就看哪一方力量更强。冤假错案的平反,不仅纠正了共产党以前的重大错误,给了受害者及其家庭以公平和抚慰,同时对近似冰封的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和影响,这些方面的积极意义都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却给老虎沟劳改煤矿的六个“政治犯”中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九中队就是其中之一。

九中队一共有近三百名犯人。冯永春刚进监的时候,“历史反革命”犯占了三分之一以上,这些犯人大多数都是无期徒刑,是比较稳定的劳动力。但是,经过前些年几次对国民党县团级、连级犯人的特赦释放,现在的“老反”已经只剩下三十多个人了,而且大都年老力衰,仅搞坑口小维修的“老残组”就占了十几个,能下井的十多人也只能干些辅助工种。这样,九中队劳力缺口的问题就凸现出来,其他几个中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中队向大队要人,大队向支队要人,支队直接向省劳改局要人。幸运的是,在毛主席逝世前后几年的“追查反革命”运动中,破获的反革命犯罪案件增加了好几倍。各地公检法机关从快从严迅速逮捕判刑,大批新生的、年轻力壮的现行反革命重刑犯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各处监狱,有效地缓解了劳力不足的问题,九中队的坑下劳动力的缺口很快就得到了补充。指导员和队长们都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但是,好景不长。从一九七九年春天开始,各级法院就不断派人来到老虎沟煤矿,会见他们以前经手判决的犯人,送达新的判决书、通知书,而且结果大部分都是“宣告无罪,予以释放”。按照劳改队里的惯例,这些获得平反释放的犯人,是不允许再在监狱里做片刻停留的,必须立即卷铺盖走人。九中队的几位干部往往是刚安排好了今天的劳力,下坑的队伍正要出工,突然接到通知某个犯人已经获得平反,必须立即释放,弄得队长们手足无措,叫苦不迭。不到两个月,九中队的劳力已经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尽管压缩了一些劳动点的用人数量,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连冯永春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九中队的生产运行就会陷于停顿。他在为自己的上诉迟迟得不到答复担忧的同时,也开始替好心的郭队长担忧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物极必反”。上级领导们面对现实,经过慎重研究探讨,终于迈出了劳改系统“改革”的第一步,立即叫停“分管分教”这一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产生的“新生事物”,恢复了以前的管教方式。这一高瞻远瞩的改革措施,在几年后全国取消“现行反革命”这一罪种后,显得尤为正确。更重要的是,它立即解决了九中队劳动力枯竭的燃眉之急。

从四月份开始,九中队就不断有新入监的刑事犯被补充进来。他们被分配到各个班组和场地,学习和熟悉各自的工种技能。这些刑事犯大部分是年轻人,不少人还活泼好动,多才多艺,由于知道自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性质,他们对一些监规监纪满不在乎。九中队一反过去规规矩矩的传统,监房里歌声、哄笑声,打架斗殴声此伏彼起,倒也充满了活力。但是也出现了个别出格的事件。前段时间就有一个来自雁北的“流氓犯”小伙子,在出工下坑的途中突然躺倒在地,将一条腿伸进道轨,让煤车生生碾了过去。被担架抬去了医院,手术以后骨头虽然接上了,但是已经成了残疾,于是就直接从医院送去了老残犯休养的十七中队。然后在十七中队经过学习改造,小伙子沉痛检讨了自己“宁流血不流汗”的落后思想和以自残抗拒劳动改造的错误行为,成了一名积极改造分子,并且在全支队召开的“改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得到了支队领导的表扬。不过这是后话了。

毫不客气地说,政治犯跟刑事犯相比确实有很大的不同。从这一点上说,“分管分教”并非没有一点理由。从冯永春的感受来说,刑事犯跟“反革命犯”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很少有羞耻之心,基本上不知道也不惧怕丢人。他们可以毫不顾忌地夸耀自己的犯罪过程和程度,而且喜欢攀比,并以此为荣,甚至相互间偷偷传授犯罪技能。值夜班的时候,冯永春就听过几个休病号的犯人在相互吹牛。其中一个人绘声绘色地讲他如何与一对姑嫂同时通奸的细节,另一个很不服气,就向众人从头到尾谈起他怎样和一对母女同床共枕的情景,引得旁边听的人一阵阵哄笑,纷纷表现出羡慕不已的神态。冯永春自知无法制止,也不愿意再听下去,只好悄悄离开了。

这一周,九中队上的是夜班。早上八点钟,各班组的犯人都已经入睡,值白班的冯永春在上院挨个窑洞巡视了一遍,就到下院拐角处去上厕所。他在角落蹲下不一会,就听着有人进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两个人一进门就搂抱在了一起又摸又揣,可能是夏日阳光刺眼的缘故,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人,竟然迫不及待地轮换着一个趴在另一个身后做起了那种事情。冯永春连咳嗽一声提醒一下也没来得及,只好憋住声息继续蹲着。他认出这两个人都是三组的,那个一身白皙肤色的叫魏成华,平日做派说话就一副女声女气,有时还喜欢唱几句中路梆子。另一个一身横肉的叫孟虎立,冯永春现在才发现他赤露的背上还真的刺着一只老虎。但可能是刺的人手艺不怎么样,那老虎虽然也张着嘴,但是却蔫头耷脑的非常难看。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完事,孟虎立出去了,魏成华却蹲了下来。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了角落里有人,他惊叫了一声“大......大组长”,就提起裤子窜了出去。

那天整个值班时间,冯永春都提着心。自身的经历和社会的教育,使他已经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和处理各种意外。这种事就如同社会上的不正当男女关系,说没事,那就一点事也没有,如果有事,那就是大事。在监狱里,鸡奸已经够得上是“重新犯罪”,但是设身处地去想,不理不睬装作不知道也不算错。冯永春理解这一点,所以一直等着想找个机会安抚一下这两个人。但是他发现两人都有意躲着他,这说明两个人已经通过气了。心想那也好,只要自己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出乎冯永春意料的是,他没有想惹事,事儿还是找他来了。

第二天值班的时候,也是昨天那个当口,那两个人突然来到值班室。冯永春刚站起来,孟虎立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另一只巴掌就抡了过来,冯永春一低头,六瓣瓜皮的囚帽就被打飞了。孟虎立把他肩头一扳,就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压低嗓子恶狠狠地问道:“昨天的事,你向干部报告了没有?”

冯永春心里明白,但还是不想把事情捅破。他一边努力想挣脱,一边说道:“昨天什么事啊?我不知道。”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这个孟虎立是个又蠢又蛮的家伙。他将勒住冯永春脖子的手又加了一把劲,依旧追问道:“别给老子装糊涂!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冯永春已经被勒得快喘不上气了,觉得如果再不反抗,真要被这家伙勒死了。他分开两腿站稳身子,左手抓住孟虎立一只手腕,右肘朝后猛然一击,就听孟虎立一声“哎哟”,随即松开胳膊弯下腰来。冯永春把他那只手腕顺势一拧,两个人的身子就换了个个儿,冯永春右手抓住孟虎立后肩,左手将他那只胳膊往上一推,孟虎立顿时就疼得抖了起来。

冯永春放开了手,对孟虎立道:“以后少随便跟人动手!你因为老子几年的兵是白当的?”接着对着两人说道:“告诉你们:昨天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魏成华首先反应过来,他忙捡起冯永春的囚帽,掸了掸沾上的土尘递了过去:“我们知道了。大组长,对不起,对不起了。”忙扯了孟虎立一把,两个人朝院子里探了探头,赶紧先后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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