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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无以言孝思祖母_薛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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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2-12-2 08:59: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农历的十月初一,是河津风俗晚辈姑娘给已逝亲人烧纸钱送寒衣的时节。每逢这天,我定要为祖母烧纸钱送寒衣,以寄托心中无尽的哀思。祖母的音容笑貌,万千往事,历历在目。思念起祖母,仿佛就看到了在那个特殊年代,当我遭受欺辱时,不计再次挨批的后果,厉声喝退群小的祖母;当我重病生命垂危时,焦急万分、求医赊药的祖母;当家中无粮糊口时,央东家告西家,借来两碗玉米面,蒸一锅热腾腾的窝头为我解除饥饿的祖母;分别时,执手相见泪眼,叮嘱万千,肝肠寸断的祖母;久坐村口碑楼旁,望眼欲穿等我回来的祖母。25年的含辛茹苦,谆谆教诲,教我诚实守信、和平待人的处世态度,严肃认真、精密勤敏的做事风格,正直公道、坚韧不拔的精神品质。祖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疼爱我的人,是保护我的伞,更是我登天的梯。

    祖母1902年出生于固镇村被誉为“冠县财主”的贺家,其父贺世昌是优级师范举人,留学日本,称得上书香门第。她十六岁结婚,两年后,我祖父当了民国时的县长,祖母便成了县长太太。这些显赫的身世,注定了她成为解放后重点批斗的对象。

    我出生于1965年,两岁时父母离异,随祖母住进沟里一孔土窑洞。我对祖母有记忆的第一件事,是文革中祖母被民兵推搡着,反绑了双手,摁下头胸前挂着写有“地主贺贵芳”的纸牌,串着沉重机器零件的麻绳从她的上下颌之间勒过,嘴角处鲜血淋漓。她还被强迫戴上了比她个子还高的纸帽子游街批斗,出大队门时不许损坏高直的纸帽,被逼着爬行。   

    五十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此景,我仍然心有余悸,悲酸不已!

    之后的数年,尤其是每年冬季的“运动”,祖母无可奈何地领着我一起去参加批判会。在一间阴冷昏暗的屋子里,祖母搂着我蜷缩墙角,在惶恐不安中等待批斗会的开始。“把阶级敌人押上来!”随着喇叭里揪心的叫声,两个民兵左右各一,提着祖母从屋里冲了出去,祖母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低着头,默默地忍受着充满阶级感情的长达两个小时的批斗。开完批判会,还得去扫全村的三个井台。子夜时分,漆黑一片。年迈裹脚的祖母拄着拐棍,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我左腋下夹着笤帚和锨,右手搀扶着祖母,摸着赶到井台。祖母拿笤帚扫,我用小铁锨铲。祖孙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在煎熬中度过了艰难的日日夜夜。

    回家的路上,我气愤不平地对祖母说:“今天又是那两个民兵押你哩,我害怕。”祖母说:“关人家娃什么事,社会潮流到这儿,我娃甭怕。只是批斗,又不要婆的命。”在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中,有几人能这样气度豁达,处之泰然?

    祖母不会织棉纺线,更不会缝衣纳鞋,自然不教我做这些活计。我十一二岁时,同龄人大多会纺线了。我清楚地记得,邻居和本家婶婶们常当着我的面责备祖母:“女子都那么大了,不学做活,连纺线都不会,将来成啥人呀?”祖母似胸有成竹地辩驳道:“女大自巧,你熬煎你的?”回家后,我急着要学纺线。祖母正色道:“纺线有啥学的,你好好念书才是。”要知道,那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祖母就有如此的远见卓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不论“成份”了,我们一家人当时的心境用枯木逢春、欣喜若狂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一个执政党,能勇于纠正自己的错误,这正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之处!形势变了,我们也能有尊严地做人了。祖母常常语重心长要我好好念书,还给我讲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小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祖母常念叨的这首打油诗虽然有些陈旧的读书发财思想,但却给我指明了刻苦用功、学人成才的一条正确道路。

    读初三时,父亲娶继母后两个月,因我是读书的“罪人”,祖母是我的“幕后主使”,我们是“死党”,被恶毒的继母撵出了家门。受逼迫泪如雨下,我和祖母又返回了原来的土窑洞。室如悬磬。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寒冷难捱,白日苍蝇飞舞,夜间老鼠出没。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祖孙时常就着眼泪啃霉黑的干疙瘩馍。

    因读书,无辜的我常遭继母的欺凌、虐待。有一次,我受继母辱骂后忍无可忍哭着奔去投井,祖母在后面紧追着,快要接近井台时,喊路人把我拦住。祖母紧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哭着劝慰道:“你是婆的命根子,怎么能去死啊。宰相肚里能撑船,屈还能叫人受死?你只有好好念书,考上学校,才能脱离魔掌啊。”我依偎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拥有了全世界。我铭记祖母的教诲,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发奋苦读。每天晚自习回家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伏在炕沿边摇摇晃晃磨光了外侧棱角的横砖上,聚精会神苦读,常常忘了睡觉。祖母一觉醒来后,总是心疼地说:“快把手放进婆被窝暖暖,我娃还在学,少学些、早点睡……”1981年9月,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河津中学理科重点班。经过三年的刻苦攻读,1984年8月,当心花怒放的我把盖有朱红大印的入学通知书递给祖母时,祖母双手颤栗着,喜极而泣。我从此跳出了火坑,走出了“农”门,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我读高中时,祖母一人在家时常食不果腹,我每顿从定了数的并不大的馍里省出四分之一,周末给祖母带回家,我有一口吃的,定给祖母一口吃的。回家后,我赶紧挑水、扫地、拾柴,给祖母洗头、剪发、洗脚,先用热水给祖母泡好脚,轻柔地洗净祖母幼年缠脚时被折坏的脚趾,擦干后小心翼翼地逐个修剪陷在深处的趾甲,分次剪刮脚底凸出部位泛黄的厚茧。有时出行途中遇到正灌溉的水渠,祖母不得过,我脱掉鞋袜,挽起裤腿,站在将近没膝的泥水里,躬身背着祖母小心地蹚过。1987年8月,我参加工作后,月薪45元,每月供祖母20元,并时常捎些馍、菜、挂面、豆瓣酱等给她老人家,我还接祖母来单位宿舍小住过两次,每次都有半月余。宿舍仅一张单人床,一床被子,与祖母共盖一被,抵足而眠。宁静的夜晚,或静听祖母讲她昔日的荣华富贵、苦难经历,或陪祖母说说话,拉拉家常,或给祖母讲笑话,嬉笑灯前。在我还未来得及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时,1990年11月,一个凄风飘雪的日子,祖母撒手人寰。那一刻,我死死地抓住祖母干枯而冰冷的双手,流着泪呼喊了千万次“别走啊!婆别走!……”然而再多的伤痛和眼泪都无法留住祖母。我饱受苦难的祖母啊,你是去了那个被称作天堂的地方吗?叫孙儿何处去寻您的一掬慈容。我长跪于祖母的灵前,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达心中的万端遗憾。“子欲孝而亲不待”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

    祖母幼年丧母,躲土匪,逃日本,不惑之年连遭亡夫之悲,丧子之痛,身系缧绁五年,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挨批受斗多年,可谓历尽沧桑,饱受劫难。

    祖母不是圣哲先贤,但实可谓名门闺秀,大家风范。她遇事临危不惧,处事果断,气度豁达,睿智明敏。她给我讲的那些富含哲理的金石之言时常在耳边回响:顺应社会潮流;宰相肚里能撑船;屈还能叫人受死;积德行善,仗义疏财;生命第一,财产第二;坐有坐相,站有站样;女儿清白最为先,为人不知顾脸面,活在世上也枉然……

    傍晚时分,跪在大路旁,望着祖母坟茔所在方向,我虔诚地烧着纸钱,心情沉痛地念着:婆啊,我给您送衣送钱来了,可听见我轻轻的祝福,愿在另一个世界里幸福、平安!

    燃纸的火光照着我满含泪水的双眸,每年的十月初一,我都会重温祖孙亲情,感念抚育之恩。音容宛在,永世不忘,祖母永远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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