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_柴晓民

去年父亲生日，西安的江平先生专程托人送来一副书法“鹤寿”作贺。今年5月初，我们郭家庄村书画社成立，前来出席活动的市政协原主席、市书画家名誉主席梁志义先生曾与我相约，待父亲米寿之时，亲送墨宝作贺。谁曾想，一向身心还算康健的父亲，生命之钟戛然定格在庚子年的六月初四未时……

    父亲一生命运坎坷，历经艰辛。幼年时因家贫被家境还算殷实的爷爷所抱养，爷爷奶奶疼爱有加。童年时还有幸在河津老城的私塾里读了几年小学。几年前，我陪父亲游莲池公园，在迎旭门里铜铸的河津老城平面图上，他用拐杖指认曾经上学的地方，还能回忆起诸多往事。

    父亲在村里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经历了“早上五点半，田间三顿饭，晚上加班干”的激情岁月。全队几十个男女劳动力，几十块大小不一的水浇地、沙洼地、河滩地，他用打小学来的犁耧耙耱全套本事和出色的协调能力，从春播到夏收，从秋种到收获，每天三晌农活安排，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辛勤的付出，赢得了干部群众的认可与尊重。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上级选派农村优秀基层干部到大寨参观、去北京郊区考察学习蔬菜栽培技术，父亲平生第一次去了首都，在天安门城楼前，父亲头上裹着陈永贵式的羊肚毛巾与人合影留念的照片，让我们引以为豪。

    父亲在集体是一个好队长，在家里是一位好父亲。我们兄妹五人受他影响，各个喜欢读书。每当我们把一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带回家，父亲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一时间吩咐母亲把奖状贴在墙上。为了让我们填饱肚子，交上为数不多但极难筹凑的学费书钱，父亲在农闲时节，曾去运城盐池担过硝，黄河汛期到河中捞过炭，还去北山拉过炭。恶劣的严寒天气导致他的腿部静脉曲张，并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冬闲时节，他还曾去过吕梁山的石嘴梁拉石筑坝，为的就是给家里每天能多挣几毛钱的补助和半斤白面。每车千把斤的石料，每拉一步都举步维艰，绳往肉里扣，汗水往下淌。不堪的重负，让他的右脚食趾因此受伤，一辈子蜷缩在两趾中间。晚年时，父亲每天从家里推着自行车走到邻村广场，因为早年落下的病根，一华里的路程，中间总要歇上三歇。

    让父亲欣慰的是，我们兄妹五人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除了姐姐因世俗观念勉强读了三年小学而辍学外，大哥1973年考入稷山师范，我在1979年考入山西师范学院西山分校，三弟高中毕业，四弟更是以全县第二名的优异成绩，1987年被石家庄重点军事学院录取，后来成为华北军区首届考入山西理工大学在读的硕士研究生。后来，大姐的姑娘考上了中医研究生，算是弥补了姐姐未能深造的缺憾。

    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从家中走出，既喜出望外，又愁上加愁。因为这对于一个积贫积弱的家庭实在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负啊！父亲就好比登天的梯，那梯身分明在嘎嘎作响；父亲好似那拉车的牛，躬身奋蹄，不待扬鞭；父亲就是那高耸巍峨的吕梁山，永远矗立在我们心中，恰似一座不朽的丰碑！

    从我们记事起，家里就有一条帆布口袋。每到青黄不接之时，父亲常常要夹着它从集市上购入数十斤的玉米高粱或者红薯片聊以度日。儿时的记忆中，我们兄妹五人吃饭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父亲则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们吃剩下的面，父亲再加上些水，泡上篦子上所剩无几的玉米面饼块或红薯条勉强填饱肚子。他老人家脸上呈现出的一丝丝苦笑，那一帧画面在我们的脑海中定格了几十年。

    为了生计，父亲还学会了用一双粗糙但是却灵巧的手帮母亲拐线缠穗。机杼声声中，母亲把父亲缠出的缠穗一梭一梭织进经纬中，我们一觉醒来，摇曳飘忽的煤油灯光映照下，织机下堆积起丈余长的织布。慈母严父手中线，那是我们的身上衣啊！

    父亲乐于助人，能给周围人带来快乐。晚年时，他与我母亲经常到基督教会礼拜，并时常捐钱捐物、做义工。父亲70来岁前，义务为本村、邻村同龄人刮脸剃头，无论再忙再累，有人来了，就让母亲烧一锅热水剃完洗净走人。有些老年人腿脚不便，父亲就上门服务，广积善缘，乐此不疲，一干就是十多年，对他的事迹，河津电视台还专门采访报道过。

    父亲精神上有境界，文化生活比较丰富。他关心时事，心胸开阔，心情舒畅。近几年手上不得劲了，就把我们看过的一些图书杂志和别人赠送的书籍整理到一起，“改行”到阳村乡街上免费摆了个书摊，只管借读，不记归否。河津电视台就此事也专门做过采访报道。

    父亲生活至简，一生节俭。随着我们陆续参加工作，家里的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但他还经常告诫我们要不忘初心，勤俭持家。60多岁时，我们几次张罗着要给他过寿，都被严词拒绝。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就是怕儿女们花钱。80岁时，拗不过我们一再请求，父亲才答应为他祝寿。父亲80岁寿诞那天，我们一大家子几十人欢聚一堂。席间，儿孙们为他老人家频频敬酒祝福，大侄女和我女儿联袂倾情朗诵了一首诗《当我老了》，更是把寿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善饮的父亲几杯酒下肚，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嘴上说着“下不为例”，但满足的笑意分明写在脸上。整个祝寿的过程简朴但不失温馨，我们请摄影师全程录制了这一美好时刻。事后，每逢有老伙计们来访，父亲总要放碟观看，哪怕贴补上自己平素间舍不得享用的好烟好茶。

    由于母亲去世较早，父亲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益有序，充满了正能量。晨起活动筋骨，洗漱完毕，就坐在廊下大声读书，认真程度不亚于一名小学生。更多的时候，父亲躺卧在逍遥椅上，微微闭起双眼，慢慢沉入梦境。有时候，父亲会自言自语，辛劳一生的父亲啊，你在和谁搭话呢，是前生还是来世？

    父亲以87岁高龄在不到20分钟内逝世，拒绝痛苦，拒绝拖累儿女。父亲去了，去的那么匆忙，但又是那么坦然，无征无兆，无声无息，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善终啊！有尊严却没有痛苦地离世又何尝不是上帝给善良者最好的奖赏，是他老人家低调做人一世修来的福报啊！村邻们都说，这是父亲一生积攒的福气。其实我们知道，这是您老人家知趣，一生不打扰我们，连最后的离世也这样洒脱，也是他对儿孙们最后的馈赠。

    亲爱的父亲啊，您就放心走吧。我们会遵照您的嘱托，认真做人，踏实做事，让忠厚、善良、宽容、节俭在我们这个家族传承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