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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猗县城中学的俄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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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2-10-30 16: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临猗县城中学的俄语老师
中共十大政治报告俄文版

我上中学进了县城,六十年代的县城,说是城,和乡下差不多。城里是什么,那是要吃供应粮的市民聚居的地方。一个县城,只有县委人委机关干部,还有可怜的几个厂子,机械厂,榨油厂,轧花厂,我们这些学生,虽说户口转到了城里,毕业还得回村,算不上什么市民。

整个来说,县城就是一个大村子,土气得很。逢二五八的日子有集市,你看活脱脱就是个乡镇。

若要说洋气一些的地方,那就要到中学去找了,县城中学的老师那真有洋派的。

我们的俄语老师李宁算一个吧。听人说,他原来是北京政法学院教外语的,还在对外友协干过,和外国人打交道。反右派运动中犯了错误,打成极右,打发到偏远的县城中学来了。那时我们中学,有这么一批下放的老师,比如数学老师王维,化学老师张文昌,语文老师王树山,都是一水儿的右派,一水儿的好教员。有他们,猗氏中学的教学水平才让人刮目相看。

李宁老师就是我们看来最儒雅,最斯文的一个。他个子高,皮肤白,加上高鼻梁,很像一个来自国外的白人。我们私下有人议论,人家不愧是北京来的,长得就不像我们这些土得掉渣的种庄稼的。他衣着打扮也很讲究,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校园里行走,看见同学善意地浅浅地笑,笑起来的样子也恰到好处,不疯张失态也真诚热情。那时的李宁老师,简直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著名演员。

李宁老师教俄语,他其实没有带过我们的课。我读初中,他教高中,我到了高中,教我们的是张建义老师。有那么一两次吧,张老师缺课,他临时来代课。就是那两次代教,让我们见识了。

他讲课,大约嗓子痒了,他掏出手帕,吐了一口痰,卷起帕子装进裤兜,接着讲。

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吃惊坏了,从小到大,我们见惯了随地吐痰,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吐痰吐到手帕里装起来。

李宁老师你为什么这样?要知道,我们这个黄土迷目的地方,学校四周都是黄土地,校园里,教室里,也是随处可见,黄土渍着。我们的教师,脚地倒是砖铺的,砖面早已经渍了厚厚一层黄土,连砖缝也不清楚了。我们的讲台,有的是青砖砌成的,有的也就是砌一圈儿青砖,中间垫上黄土夯实,一个土平台。到处是土,大家都随地吐痰,也显不出什么,李宁老师,你手帕包了有什么意义?

只能说,李宁老师养成了顽固的文明习惯。

在这个大家都邋里邋遢的小天地,李宁老师就显得格外遗世独立,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二十年以后我进了大城市,看到了更多的人用卫生纸或者手帕接痰。五十年后,我看到了全国还在为禁止随地吐痰而努力,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早年的李宁老师。

初中时期,教我们俄语的,是翟林生老师。他很负责,按照大纲,他其实教得点水不漏。临猗县有一道黄土岭,当地人叫峨嵋岭,翟老师属于岭上人家。学历不高,不知怎么让他带了俄语。

和李宁老师相比,翟老师就是一身土气。

翟老师那时三四十岁吧,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一辆自行车被他舞弄得团团转。他经常在校园里飙车,突然启动加速,接近人身旁急刹急停,耍杂技一样。我们学校临近的城关生产队有个自行车骑家,会骑车子担茅粪。他到学校来找翟老师比赛。一担茅粪上肩,两头两个瓦罐装满茅粪。上肩,起步,加速,一手扶车把,一手扶扁担,肩上一头一个大瓦罐子茅粪在空中飞扬,在我校操场的四百米跑道上飞驰,最后要刹住车自己停车卸下担子。这可不是个容易的事。领跑的这个农民,他们的地块太远,挑担子送茅粪一天只能跑一趟。这个家伙仗着自己骑术好,长了这么个本事。那个瓦罐子稍微一碰打就破,一旦失手脏臭不堪。也是大跃进年代的一门绝技吧。我看应该列入前几年的农民劳动技能大赛。

翟老师身强力壮食量大,学校的食堂饭食根本不够吃。星期天他经常回家去,驮上一袋子红薯瓜菜什么的,当个补充。有时赶上逢集,在闹市,翟老师照样行车如飞,急速,急停,在人流里挤开一道缝,左右躲闪,奇兵突进,身后时时传出一阵惊呼,倒也不曾磕碰什么。年轻的翟老师一定很得意。

就说乡村中学老师,我也从没有见过翟老师那么脾气暴躁的人。

翟老师接手我们外语的时候,应该初三吧。他训学生,嗓门大,面色凶,大家都怕他。偏偏我仗着自己俄语好,上课有时就分心,和身边同学做鬼脸逗笑。翟老师终于暴怒,他大喝一声——

克多得?(俄语:你是谁?)

我用俄语回答,
我是猗氏中学初三年级学生。

他接着问,我接着答。初中俄语还比较简单,无非是一些,“葛杰瓦沙士果拉”(你们学校在哪里),“嘎克谢沃特尼亚巴果达”(今天天气怎样)这类的简单句子。翟老师出招我接招,一场俄语对话就这样开始。

翟老师逐渐加大难度,我不敢大意,一一应对。

20分钟以后,我看到翟老师的脸色渐渐松弛开来,我知道这一场风暴已经和缓。

翟老师并没有停下责问,他显然还是想找出一点什么破绽。

下课铃响了,这一堂课什么也没有上,就成了我们师生二人的俄语会话。

翟老师什么也不说,下课。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开始喜欢我。

从这里以后,翟老师再没有难为过我。

翟老师的火爆脾气,如果没有经见过,简直难以置信。那时的学生,任课老师要留作业,批改作业。做对了写对了,翟老师还有好脸色,要是错的多了,翟老师立刻变脸。要是错的离谱,根本不沾弦呢?翟老师看上两行,剩下的干脆不看,他会拿起钢笔恶狠狠地打一个大八叉。那可不是一般的八叉,一张作业纸,从顶划到底,仿佛一个一个长方形画了两个对角线。你可以想到翟老师怒不可遏面孔抽搐的表情。有的连续几页,连续大八叉,他认为能犯低级错误,后面不用看了。下笔之恨,会把一张一张作业纸画出伤痕道道,画扯了。一些差等生的作业本,就经常遭受翟老师这种非人待遇。时间长了,有同学把这个意见反映到学校,大概是校方和翟老师谈了,翟老师再上课,给我们做解释——

有人说,我批改作业态度不好,把纸都划扯了。你看,我的钢笔不好么,我没钱,买不起好钢笔么。他站在讲台上说着,拿出一本作业本,开始演示——你看,他翻开一本作业本,拿起钢笔一划,一道口子,翻过来再一划,又一道口子。当场他划烂了好几个作业本。天哪,这哪里是听意见,这简直就是向学校示威。

我不知道从此以后还有没有作业本划伤划破的,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提意见,批评翟老师“粗暴执法”了。他这么坦然,这么跋扈,谁还好意思招惹他。
临猗县城中学的俄语老师
猗氏中学大礼堂,建自1950年代末。是这个中学唯一留存的建筑物。

有那么一天上课,我们突然发现,翟老师的右手食指裹了夹板,缠了绷带,好在俄语板书也不多,拇指中指夹起来也能勉强板书。不久就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传出来笑话,翟老师的食指因何受伤?乡下中学条件差,教师只有一间平房兼办公室。那一扇门,当地人叫走扇子。就是虚掩了门关不住,它会自己慢慢开了。大白天的,谁愿意插了门栓?一般都是虚掩。翟老师这扇门,一会儿就支扭支扭开了,他伸出食指,轻轻一捅,那门就合上了。无奈不长久,刚掩上,支扭支扭它又转开了。一连几次,翟老师勃然大怒,待到再一次走扇打开,他一边痛骂,一边伸出食指恶狠狠地一指捅过去。门到是合上了,翟老师的右手食指嘎巴一声当场骨折,夹板包扎,修养两个月。好在不误课。

当时在学校,我们把翟老师的故事都当做笑话传。待到自己人到中年,才理解了翟老师的种种乖戾和暴躁。年轻时候,我们都任性胡来,办过多少混账事。一个农家少年又没有什么调教,走上工作岗位,常常就是一个二逼货。我们都二逼过,笑谁呢。

高中我们的俄语老师叫张建义,四川人,高瘦高瘦,他地主家庭出身,又听说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做过俄语教官,历史问题,出身问题,打发到山西了。应该感谢张老师,高中二年,我们的俄语深化教育都还在他手里完成的,单词记忆不必说,一些复杂的高级语法,也学了,比如形动词什么的,一下子让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广阔无比的天地,知道了外语是个什么东东,体会出了它和汉语表意的深层区别。张老师还按照课文,教给我们用俄语唱《东方红》《国际歌》,我至今还可以唱。“饥寒交迫的奴隶”,“旧世界落花流水”,你就可以想见,我们的俄语学到什么程度了。

张老师好歹是在国军待过的文职,不过张老师一点也不文雅。我们也看不出他的行伍出身的威武严整。它穿着随随便便,除了讲课,也很少和同学们说别的。他年级偏大,唾沫横飞,有时也忍不住涕泗交流。他会伸手,在讲坛上甩出一摊大鼻涕。乡村中学,大家都那样,谁会说谁呢?,这个时候,我们才感觉到他更像我们自己人,倒是李宁老师没有入乡随俗,和当地人打成一片。

张老师小心翼翼,还是没有逃过文格这一关。他的出身问题历史问题,在文各中,重新提起,有那么几个老师同学下了狠手,审问加毒打。张老师受不过,一日外出,撞了汽车***了。

文格以后落实政策,毒打张老师的几个师生受了惩戒。但究竟是***,还是车祸,谁能说清楚?家人远在四川,糊里糊涂料理了后事也就算了。

李宁老师文格以后调回老家成都,在成都大学外语系当了主任。北京来的,对外友协的,做教授,也算是成了正果。他下放期间,在我们当地娶了媳妇。回成都以后,女人接受不了四川,两人离了婚,女方重新回到运城。我也不知道,李老师最后如何又成家的。前些天通过宋自智老师打问,得知他已经去世。

翟林生老师呢,文革复课以后,苏联早成了世界上头号敌人,学什么俄语。中学都停开了俄语课。他也就教个《农业常识》什么的。怎么施肥呀,农家要安粪缸呀,干茅变湿茅呀,一个俄语教员讲这些,也实在没意思。

他早已退休,现在还那么脾气暴烈吗?应该不会了。

还有一个情况要说,文哥以前,我们中学的外地老师很多,比如那几个右派老师,历史问题下放的老师,还有分配来的物理老师宋自智,数学老师刘均邦,语文老师马汉援、段庚鸾夫妇,等等,他们都是一流的好教员。新时期以来,一声放开,他们几乎一哄而散都回了原籍。回老家和亲人团聚,人之常情。风流云散,世事不再。县城中学,自此全成了本地土产,失去了人才流动的优势。同一个地域,同一口乡音,大家交流无碍,其乐融融,就是学校消失了一道明丽的外来风景。我也不知道这种近亲繁育,对于教学到底好不好。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

临猗县城中学的俄语老师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2020年10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文化散文集《河槽人家》。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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