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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父亲与黑儿(散文)_赵德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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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2-5-9 17: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父亲与黑儿

黑儿是父亲后半生的骄傲。

九十岁时,有一次,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哑然失笑,母亲用揶揄的口气说:是不是又想起你的黑儿了?父亲竟然竖起了大拇指,笑容更灿烂了。那时的父亲失语已经好几年,而且离开黑儿二十多年了。

黑儿是头草驴,准确讲是头黑母驴。第一次把黑儿抓阄到手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刚牵驴到家,父亲便动了磨豆腐的念头,从大巷宽娃爷手里借出弃置二十多年的磨盘。父亲说:多亏他下手早,起码两三个人都谋着这副磨盘,不然这豆腐坊就开在别人家了。父亲扬着头,很得意,所以每年过年我家都要送给宽娃爷好几斤豆腐。后来老汉过世了,再逢过年时节,父亲手里掂着豆腐称盘,嘴里总要念叨几声老汉的好。

黑驴身材很匀称,白嘴白眼白肚皮,其余部位黑油乌亮,干活很灵巧,在磨道里的步伐和父亲想要的速度极为合拍。五十五岁的父亲身材也很匀称,只是背微驼一点,满脸的睿智与自信,双手欢快地摇着豆腐包,腰和屁股跟着肩膀不停扭动,很像是在豆腐锅前跳双人舞。最让父亲称奇的是,豆浆桶快满时黑驴竟然能停下脚步等他换桶。父亲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驴咋就有恁大的灵性呢?“该不是狗儿他爹投胎转世来报答咱的吧?”父亲疑惑地对母亲说。“狗儿爹是男人,你的驴是草驴,咋会是狗儿爹呢?”母亲边给豆腐锅灶添炭,边歪着脖子反问父亲。“那就是狗儿妈了,瞎眼老婆咱养活了有五六年吧?他们也在这磨房里住过。”父亲的语气很肯定。

父亲年轻时,遇到一对逃荒老夫妻,男的也姓赵,也是山东人,经常大侄儿长大侄儿短,把父亲哄叫得不知亲疏薄厚了,竟然把他们接到家里长住,一住五六年。老汉先死,瞎眼老婆又活了三年,都和村人一样吹吹打打埋了。为这事人都笑话父亲,痴怂,你图了个啥呢?搞得父亲一直抬不起头。

半年后黑驴被队里收回,重新抓阄分配。父亲很闹心,黑驴若被别人抓走了,他的豆腐家当岂不白置了?

当父亲又把黑驴牵回家时,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他得意地对母亲说:“我说黑儿是狗儿爹转世的,你说不是,咋我一抓阄它又到咱手呢?”黑驴的名字立马成了“黑儿”。母亲一听扭头就笑:“黑儿是你几儿?”“我五儿嘛!”父亲立挺着脖子,嗓门很高。从此后父亲说话就硬气了,作风也霸道了许多。

父亲的霸道作风表现在他四儿我身上越发明显。放寒假了,十三岁的我耍性很大,过年时节做豆腐需水量更大。“你每天推六架子车水。”父亲的话语很短,多一个字都不屑对我说。我的情绪很差,从南井到北巷,六架子车水需要我一整天的时间,这是我心理上最不能接受的,但是我总能巧妙地找出理由每天少拉两三车水。当父亲慌慌张张补回我偷懒少拉的水时,黑儿还在磨道里健步如飞。父亲这时便黑着脸对我吼:“养你真不如养头驴!”吓得我一溜烟便跑没影儿了。

过年时节,豆腐售量很大,父亲心疼黑儿,便打起我和小黄牛的主意。让牛拉磨的事儿,亏父亲都能想出来。谁知小黄牛晕磨道,蒙着眼在磨坊里跌倒趴下。父亲又命令我牵着小黄牛转磨道。当我也转得快要崩溃时,小黄牛腿软得卧在磨道里起不了身。父亲又牵来大哥家的老灰驴。这个老灰驴太狡猾,吆喝一声走三步,再吆喝一声走五步,你一转身它便立定了。

从此父亲便更加珍爱他的黑儿了。黑儿日复一日拉磨,给家里换回了大量的黄豆。父亲把黄豆粜到黄河滩,然后籴回更多的玉米卖钱。

一年后,黑儿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看样子快生产了。父亲心疼黑儿,只让它在家里拉磨,地里的活不让它干,更不用说长途跋涉拉运粮食了。暑假的一天早上,父亲哄我说:“爹今个领你看黄河去。你骑新自行车捎五十斤黄豆,爹骑旧自行车驮一百斤。”看来父亲也心疼我,心里于是很温暖。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像个小牛犊一样,迎着早晨的凉风,飞一样跟着父亲下了黄河滩。

回来的路上,感觉屁股蛋不对劲,手一摸烧疼烧疼,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别有用心。去时下坡路驮五十斤黄豆,回来全上坡,换成了一百斤玉米。我望着一眼望不到顶的南洋村长坡,嗓子冒烟,浑身淌汗。父亲帮我推上了坡顶,我便倒卧在地不动弹了,父亲又一个人向坡下走去。

南洋坡的名气很大,总得有三四里长吧!下坡便看见滚滚黄河,上坡便是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一般只能见“荣河客”推着加重自行车,驮着二三百斤粮食到滩下粜籴。

“荣河客”是坡下人对荣河一带能出蛮力气人的一种称呼。

好长时间后,我看见父亲的自行车慢慢移动到了半坡,却看不见父亲。这种推车技术就是“荣河客”发明的。父亲的两手抠住驮在自行车后部两边的粮食袋子,用头挺着中间的粮食袋子,然后用胸腔和臂膀来掌握自行车的前进路线,有时脖子都能掌握方向。父亲的两只脚牢牢扣住地面,屁股和腿用力的形状用“挣扎”两字形容比较贴切。你有蛮力才能完成这种长时间的“挣扎”过程,五十七岁的父亲一点也不次于“荣河客”。满脸通红的父亲坐在坡顶的水渠边喘着粗气。远处的渠底有一汪静水,不是很清澈。父亲走过去,两只膝盖顶在渠边,小腿和脚像弓一样绷着扣在渠帮上。因为渠深,父亲的手先慢慢地探下去,屁股撅得老高,脖子伸得很长,动作很熟练地吹走了漂在水面上的飞虫,嗞儿嗞地喝了一气。我发现这和黑儿喝水的动作有点像,尤其声音更像。父亲喝完用手捋净嘴边的黄泥,手在屁股上一抺:“真甜,走,回家!”

“我这三个儿媳妇都是黑驴生下的。”得意的父亲太高兴时肯说麻迷子话。母亲扬手便在父亲脊背上捶:“咋说话呢?”“第一个驴崽卖了三百六,老二的礼钱正好;第二个小驴娃卖了四百二,也是彩礼刚够。那个小骡驹子卖了七百八十元,老四媳妇的礼钱七百六,我哪个说错了呢?”父亲没得开窍,还在和妈瞪小眼呢!父亲总爱把驴下崽和儿媳妇往一起套,主要是这一时期的大块收入和大头支出能搭配上。

没有见过驴生骡子便根本想不到天下还有这等难事。太阳快下山时,黑儿屁股上便冒出一个小白泡,到天全黑时,小白泡儿才有碗大小,能依稀看出是两只小蹄尖。“怕是横生吧!”父亲紧张得满头大汗。母亲看到槽里的黑儿难受的样子,不停地跪在院中磕头祷告,着急让我把全家门窗都打开,连鸡窝门和炕门都要亮开。黑儿还在槽头里不停地起卧,吭哧吭哧地挣扎着。快半夜时分,母亲叫来对门的更叔搭手。更叔一看骡驹的前腿露出一小截,很毒辣地决定:“拽,用手拽出来!”黑儿很不配合,更叔恶狠狠地要把黑儿绑在槽桩上,黑儿便张开大嘴伸长脖子咬他。更叔躲闪着惊呼:“世上啥怪事都有,头一回碰见驴咬人!”父亲看更叔咋咋呼呼不顺眼,便把他赶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一个非驴非马的怪物在院中享受着祥和的阳光,父亲的目光和黑儿一样慈祥,一直游走在小骡驹身上,心里像照看小孙子一样滋润。驴生骡子,母子平安,这是很有本事的一种体现,父亲觉得。

黑儿在家里的主要工作任务是五十亩庄稼地,春种秋收、犁耧耙耱都是黑儿的职责范围。在黑儿的高质量配合下,父亲把五十亩庄稼侍弄得总在人前,所以父亲和黑儿在大巷行走,总是头扬得很高,因为黑儿很是给父亲装人。

黑儿还是一直辛勤地拉着磨,父亲一直在豆腐锅前吱吱呀呀揺着豆腐架。六十五岁的父亲动作没有以前那样欢快了,腰和腿配合得没有以前协调了。

有一天父亲发现黑儿有点跛,便抬起它的前蹄抱在怀里查看,黑儿便温顺地抬起前腿,静静地用三足支撑着。父亲用黑儿的专用铲蹄刀轻轻地剥切着厚厚的蹄甲。十多年了,黑儿总是配合得很好。“你看黑儿多灵性。”父亲用炫耀的口气夸着黑儿,却发现黑儿的掌底有块烂肉,从烂肉中挤出了脓水。“老了,毛病出来了。”父亲给黑儿上了碘酒,脸上愁云密布。

父亲无奈地停止了他的十年做豆腐生涯。“世上难见这么灵性的头牯了。”父亲叹息道。

许多老人的有生之年是在回忆中度过的。父亲有时冷不丁问母亲:“你说黑儿离开咱后会想我吗?”母亲嗔怪道:“你这个老憨憨,甭问我,问驴去。”父亲得意地对母亲说:“没有黑儿,咱家的光景没有这么滋润。”母亲反问道:“我这么多年跟着你都白下苦了?”父亲更得意了:“都是你和黑儿的功劳,没有我的事。”父亲的眼睛笑得又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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