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泥瓦罐

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制陶首需泥土。地处黄河岸边的孙吉镇高村，因特殊的地质土层中含有特别优质的黏土原料，故有一种土陶老手艺传承至今。大约在清朝年间，该村落户了从河南逃荒来的老艺人，他们打下土窑洞，开始以烧制瓦盆瓦罐大瓮为生。久而久之，村子里很多人也学会了这门手艺，用来赚钱养家。到解放初期，整个村子几乎家家都开有土陶作坊。作为日常基本生活器物的高村瓦盆瓦罐和大瓮在黄河两岸很有名气，产品销往陕西、河南等地。烧制土陶成为高村人的主要收入来源。

流传下来的制陶工艺比较原始，从选土、破碎、筛选、晒土、和泥、沉泥、捣泥、揉泥、拉条，到拉坯、成型、定型、晾晒、挂釉、装窑、烧制等20多道工序均为纯手工制作，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要靠两个人充分合作方能完成。尤其是装窑非常辛苦，要晾晒、挂釉，再次晾晒后才能装窑，从不到凌晨6点钟带着干粮在窑前忙碌，一直到晚上天黑才能完成封窑，然后点火烧制24小时，始终不能离人。瓦罐制作必须在潮湿的环境中，这样便于保存黄泥的水分。窑洞冬暖夏凉，虽为理想之地，但长此以往很容易患职业病。有村民曾因在土窑里睡觉染上了腰病，更有为此丢掉性命的。生活的艰辛，手艺人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成为每一位瓦罐匠人的生动写照。

经济、实用是瓦罐的两大特征。用瓦罐存放东西既能保鲜，又不易发霉。为了使用方便，人们常在罐口两边做两个或多个耳，用于手提或悬挂。

黄河奔流东逝水，沧桑之变知几回。如今，在现代化工业的挤压下，全村的陶器作坊由改革开放初期的40多户到如今仅剩两三户，以手工制作泥瓦罐、瓦盆、大瓮等为主的手工艺几经曲折后慢慢衰退，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只剩下一些坍塌过半的窑址和留在记忆中的辉煌。

关于高村瓦罐，我大约两年前就已听说,一直放在心里，怀着对传统老手艺的喜爱与好奇，这次才有缘和朋友到现场一看。小村庄里，一路上静静的没见几个人，唯有浓郁的槐花清香如蜜般飘飘漫漫令人陶醉。我们看到一个小小的窑洞外面放置了几个黄泥瓦罐，我忍不住蹲下身细细端详，指尖轻触，泥还是湿的，黏黏的十分有弹性，看来是刚成型。窑洞里是约摸50多岁的夫妻俩，借着从洞口斜射进来的微弱光芒，妻子在捣泥，丈夫在拉坯，给人一种慢生活的感觉。整个制作过程没有图纸，没有模具，在二人的默契配合下，一个个泥瓦罐飞速旋转成型，六七分钟就被赋予了生命。往前走几步，另有3位上了年纪的老匠人正在将烧好的瓦罐从圆如丘的土窑里搬出装车。他们说地里还种着苹果树，农闲时间才做土陶，补贴点家用。尽管腿脚不太灵活，他们依然坚持着，这是先辈们在生活的奔波行走中留下的一门手艺，也是一种精神。据说，以前做的品种较多，现在他们只加工瓦罐。瓦罐的用途非常单一，即当地农村土葬作冥器用，人们称其为“发罐”，意为保佑后辈兴旺发达。根据邻村包销人下的计划，每年烧制大概十窑成品，每窑可出三四百件陶器。一个瓦罐批发给代销人的价格是十几元……

这就是黄河边上的农民，他们很少外出，热闹于他们，更像负担，时间久了，村里人家愈发少了。不久的将来，我们也许再也看不到这些传统的手工匠人和他们烧制的瓦罐了，他们会和逐渐消失的村庄一样，化为永远消失的乡愁！

拈来旧稿花前改，种得新蔬雨后肥。生命这个东西总是在拼搏、砥砺、奋斗中才能擦出火花，才能体现它的价值。这摄取了天地之精、黄河之灵的瓦罐，胆量是惊人的，不畏惧高温，也不害怕黑暗，它欣然于窑火下的蜕变，让泥坯有了坚骨，成为器具，大放异彩。古人打水用它，烧饭用它，炖菜用它，满身的人间烟火气彰显的是豁达与朴实、顽强与敦厚。

瓦罐是岁月的潜行者，春去秋来，它在静默中期许、回味，虽然生在泥土里，死了却有秦砖汉瓦的风骨，可以支桌子腿，垫衣柜，也可以成为孩童们打水漂掷出的笑声。

月光里，芳草盈阶，清辉普照，却没了它的身影，我知道，它已在时代的奔涌中灯火阑珊。不必伤感，这会是另一个自我。它可以静心地躺在院子的某一个角落，与虫鸣为伴，在花香和落雪里，不求闻达，耐得寂寞。

想起小时候学的一篇课文《陶罐和铁罐》——陶罐和铁罐一同生活在国王的橱柜里，铁罐很傲慢，瞧不起陶罐，陶罐很谦虚，从不与铁罐计较。后来王朝覆灭，铁罐和陶罐被埋在废墟中，许多年过后，陶罐被挖掘出来成为文物，且依旧“光洁、朴素、美观”，而那个以“坚硬”自居、认为自己会永久存在的铁罐，已不见其踪。而今再读这个故事，其中蕴含的道理依旧耐人寻味：卑劣者往往愚蠢，损人往往以损己告终，能够做到谦卑的人，总是幸福的、快乐的。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山外的世界，城市拥堵、食品污染……这里却静如桃源，如在秦汉。看着老匠人忙碌的身影，我们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参与到搬运瓦罐的劳动中，其中一位老匠人还微笑着问我能不能提得动。就在这些成品旁边，我看到一只裂了缝的瓦罐，老匠人说这是个报废的瓦罐，不能卖了，不过可以用来养花。见我有些不解，便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把花种在完好的瓦罐里，浇的水因为没有缝隙而流不出来，水在罐里积多了就会把花淹死，而这只破了的瓦罐因为有缝隙，就可以让多余的水流出去，这样既能保证花儿所需要的水分，又不会因为瓦罐里的水太多而把花淹死。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抓紧了，原来即使是一只摔坏的微不足道的瓦罐，也有它存在的光芒。有时候，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那只有缝隙的瓦罐呢，被现实摔得伤痕累累，但依旧不能放弃追求理想，因为生活中的瓦罐除了能装水外，还能种出许多鲜艳无比的花来。

夕暮的紫色中，艳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慢慢浓重起来。临走，老匠人热情地送给我们一个刚出窑的瓦罐，壁面光亮得能照见人影，抱在手里尚有余温，这让我们再次见识了山里人的淳朴和亲切，似乎有种温暖在心中蔓延，给人久违的感觉。读三千年书，无非功名利禄；行九万里路，终归诗酒田园。瓦罐代表的，是一种悠长难忘的记忆，更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只有永远失去和最难得到的，才是最好的。而传承创新优秀传统技艺，就是守护我们共有的精神家园，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继承我们民族的高贵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