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有点立不住。远远近近,此时竟再无一个人。阔阔的路和陡峭的山,使他产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那你说……咋办……
拿钱!我得看病呢!
要……多少?
两张票!
青头眼光冷得要杀人。司机听不出青头的话语里有丝毫协商的余地——
两张票!
薛义到窝棚时,青头依然在铺草里睡。这时来往的人已多了,火球似的日头已抵到公路上。薛义倒满一碗清汤,叫:爹,你起来吃饭。
青头眼里仍是刚才的光,指了摩托说薛义:把车擦了。
青头端起碗喝汤,却听薛义叫:哎呀!这车烫哩。
青头斜了眼瞧,薛义刚把擦车的手触到摩托车的排气管上。听薛义一惊一叫,青头便生了气,搁了碗,伸手掌一把握住薛义叫烫的排气管颈子。
那管子像是刚烧红过一般,与皮肉相接时,冒出一丝青烟。
薛义听见青头掌中的嘶叫声,吓愣了。
娃子!青头又端起碗喝剩下的半碗清汤说:跟上我干活就这样,要狠!
要给我下狠手打!爹说这话时比往常更厉害地喘。青二、青三、青四手里各自拿着准备好的家伙。青四握了一把小巧玲珑的尖刀。爹喘。喘完了又说:青头是你大哥,不义之人,他不是我儿子,也不是你们的哥。今黑晚去,给我狠打!
青二说:爹,我看银元的事算了。
青三说:别打了,打也要不回来。
青四说:爹,有你放话,先收拾了大哥再说。
说着月亮就上来了,热风一阵阵地变凉。爹拄了棍子往外走,青二青三青四就跟上了。从村里走到公路边有近一里的路。青二说:爹,打打他,让哥得个教训就行了。青三说:爹,银元也打不回来,你老了,别生气伤着身子。青四说:爹,有我哩,你只说一声,刀子往哪儿放?
你就瞅准他那眼窝。
青二青三就说青四:可不敢哩,爹说的是气话。
青四说:不用你俩管。
爹说:青头他要气不死我,我就得说这话哩。
说着话窝棚就到了。青四指着窝棚说:大哥睡觉哩!爹说:你三个上,我在后头。青二和青三就住了脚,说:爹,你看这事……
青四则一头钻进了窝棚,手里的小刀子一晃一晃的。青二和青三叫:爹,今晚非要出大事哩。紧跟着往里钻,便听青头吱哇一声怪叫,从棚里窜了出来,被青二青三拦腰抱住。
月光地里,青头精光着身子,双手捂了脸往地上滚:爹呀!青头往日的凶悍全然不见了一丝,只像杀猪似的嚎啕。青二和青三抱不住青头的光身子,他就在地上翻着个滚开了。
爹一把揪住青四说:老四,你把老大咋的了?
青四把刀子在胳膊上擦擦,又冲刀尖吹口气儿说:爹,我听你的,进去就挖了大哥一只眼。这时众人看去,方见青头鲜血淋漓,左眼球软塌塌吊着,从眼眶里拖拉下来,挂在下巴边。
造孽呀!爹一巴掌扇到青四脸上,把青四扇懵了,蔫蔫地说:不是你叫挖的么?
爹就哭了,鼻涕眼泪地说:还看得什么热闹啊?快救人吧!
青二说:往医院送。
三个人就抬了青头。青头只吱吱哇哇哭,爹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哼哼咳咳蹲到窝棚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了老了,我还得吃官司哩,爹说。
青头在医院里果然把爹和青二青三青四一纸告了。隔日,县公安局下来抓人。大白天,警车一进村口,人就炸了锅。等公安穿着制服拿着铐子到门口,青二青三青四便都跑了。剩下他爹走到门口,见是公安,又翻转身往后院走。
站住!公安喊。
爹的驼背差点让这一声喊炸直了。爹顾不得一切往后院直跑。
站住!公安人员故意把铐子弄的哗哗响:你跑不了,我们的人都在门口呢!
爹进了后院,嗓子喘的紧说:你们在门口,我就走墙。爹说着就把身子挂上了后院墙。
公安见爹不回头,也进了后院。丈多高的墙头上,爹正翻呢。公安喊:老乡!危险!爹已经坠到墙外边去了。
更多的人围堵上来,爹已不走了。爹横卧在地,左腿摔折了,断茬的骨头扎出裤管,白森森的,却未流一滴血。爹既爬不起来,就把脸贴了地说:你们抓我吧,我现在是走不了了。
公安就皱了眉对村干部说:这就是凶犯吗?
当村长的干部说:打人的是爹,挨打的是儿子,肉整肉烂,都是一个锅里的。
公安说:哪个是主犯?
村长说:这事还没弄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动刀子的绝对不是这老汉。
又一公安说:要不算了吧!老汉腿摔断了,我们弄回去先得治病,让他把腿治好了再说。
村长说:也是勒,老汉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公安说:另外三名主犯什么时间回来了,什么时间你们向县公安局报告!
村长忙说:那是!那是!
公安就走了。警车在村口叫了两声。
青头说:这人抓不住就算了?公安是干啥吃的?公安的脸就沉了,说:人迟早都得抓,并且不是抓一个!亲兄弟打架,动刀子,等他们回来,我都一绳子绑!
爹此时还在院墙外的土地上,身旁围着上了年纪的老邻居。爹说:我这是冤冤相报哩!老四要了青头的眼,青头要了我的腿。
天慢慢凉了,冷了。一阵风,一场霜,原本干干净净的土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对于需要吃食的人来说,这世界有些过于干净了。
青头的眼养了近半年,伤好了,左眼却没了。夏秋无收。青头搭在公路的窝棚眼见着风一吹就要倒,修车的生意却是不能停下来。
渐渐地,青头拦车的事儿就多了,各种议论也跟着多起来。人说:他抢人遭孽哩,要不能丢一只眼?又有人说:生就的贼坯子,断路贼!又有人说:青头不拦路要点钱,一家子就该饿死了。
仙桃和薛义上来:说,爹,我俩的事咋办呀!
青头说薛义:你要跟仙桃结婚?
薛义点点头。
青头说:你给我干了半年活,吃了我半年的饭,你就是拜个师傅,也得交个拜师钱呢!
仙桃说:爹,你这半年眼不好了,薛义干的活儿还少?
青头说:你别插嘴!我青头再鳖,哪有把女子倒贴着嫁人的?薛义他要娶你,他得出聘礼。
仙桃说:这钱你要,我不要!
薛义低了头说:爹,钱我出,年前我回趟老家,把钱拿了来。
青头问:你在老家还存着钱?不等薛义回话又说:钱拿来就结婚。
仙桃说:爹,我跟薛义商量了,咱先拿点钱,薛义回家手里没路费哩。
青头就笑了,说:仙桃,合着你俩耍你爹来?我就有钱也不能给你们!
仙桃拉了薛义往外走,狠了狠说:难怪你遭人骂哩!
青头也急了:骂我咋的?
仙桃站在屋门口,两颗泪就下来了。仙桃说:爹,人家都在背后骂你,攒着钱给自家看病哩……
仙桃又说:薛义的路费你不给我给,我今天就到镇上赶集挣钱还你。
薛义拦住说:仙桃……
仙桃说:不用你管,我绣的活到集上能卖钱呢。
仙桃骑了薛义的车子,踩了薄雪往公路上走。她的头发飘散着,红上衣被雪地衬得耀眼。青头说:薛义,你昨日拆的板车轴还没装上哩。薛义就泪汪汪地干活去了。
不过一顿饭时辰,公路上飞来一辆摩托车,吱一声扎在窝棚前,车上跳下个人,青头却不认识。
那人一头扎进窝棚,声音飘飘地叫:你就是青头吧?
青头说是。
那人说:你女子出了事了,在我们村口上了。
青头说:哪个村?
那人说:往东八里地,你女子叫仙桃是吧?
青头说是。
穿了身红衣服是吧?
青头说是。
你女子叫车撞了,这事情闹下啦。
青头说:……是。骑了摩托翻身跟那人走。路滑如镜,摩托车溅的雪片飞扬。青头一口气骑到了仙桃被撞的村口。路边围了一摊人。青头喊:仙桃!仙桃!人们就给他让开了路。
仙桃横躺在路边雪地里,衣服红得显眼。仙桃像是睡着了,眼紧紧闭着,长睫毛上挂的两颗泪,冻成了两粒冰珠,嘴角却挂着一丝笑。
仙桃!青头喊得人心裂。仙桃只是浑身软软的,脸上露着一丝笑。旁边人说:不用叫了,从撞了到如今,她就这个样。青头又拱手向周围的人作揖,青头的一只眼里涌出大滴灰浊的泪。青头对每一个人都作揖鞠躬遍了,才大了嘴说:众位乡邻帮我,谁见了我女子咋撞的?
一女子说:他在路边骑的好好的,后边上来个车,就把他撞了。
一老汉说:离我就一丈多远哩,车撞了人当时就没停。
那女子又说:叔,我是认得仙桃的,让人赶紧到窝棚给你报的信。
青头问老汉:叔,那车是个啥车?你可记下了?
老汉说:是个黑车,车牌子上头前两个字是零。
旁边有人说:车牌子头两字都是零。主要是后两个字。
老汉说:没记住。
青头这时已擦了眼,对说话那女子说:你把仙桃照看好,我去追车。翻身上了摩托,疯也似的走了。围的人都说:这是咋的么?想法把女子弄到医院再说。
青头追出去三十多公里,却见县城路口边上恰停着一辆黑车,青头二话不说,拉开车门,便揪住司机的领子。
司机挺年轻,脸上还架副眼镜,被青头这一揪,便动弹不得。另一位和司机同样斯文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
这位老乡,你有什么事?
青头说,你把我女子撞啦!
年轻人说,你女子现在何处?我们怎么好撞了他?
青头说:你少废话,撞了人你今天就别想跑!
这时那司机缓了劲儿,红着脸说:你这位老乡,从哪里来的?怎么就找我的车呢?
青头说:我从西边来。
司机说:这就对了,我们的车从东边来,停在路口的,怎么可能在西边撞了人呢?
青头习惯地敞开衣襟,才发觉钢丝带没来得及系在腰上。哼!青头冷笑着说:你们这主我见多了,不打是不会老实的。
另一年轻人说:老乡,您不用打,车撞没撞人,不是您说了算,也不是我们说了算,这里是县城,自然有人管的,我们一起上交警队去。
青头说:我怕你们跑了!
司机掏出本来说:这是我的驾驶证,有名有姓。车号您记下来。既然你要诬陷我们,弄不清楚,让我们走也不走啦!
青头就和那辆车一前一后进了县交警队。听完情况,接待人员说:情况基本清楚,撞人的事,与此车无关。
青头就说:那不行!
接待人说:老乡,你现在要分清轻重缓急,人被撞了,人要紧,至于撞人的车辆,我们可以协助寻查,你到这里就算报了案了。
青头说:那找不到撞人的车,这辆车就不能放走!
司机说:毫无道理!
接待的人说:好好,救人要紧,车我给你扣着,你快回去救人吧!
青头一走,接待人和那司机握握手,那车就开走了。
仙桃被抬到县医院,治不了,又转到地区医院,押金和住院费当下就要一万元。青头拿了爷爷留下的银元,满城里找地方换钱。
住到半月头上,青头想起那辆黑车还没处理,就跑到县交警队去问,那车早就不见了。青头要闹,交警队说:青头,你在公路上弄事,没人管你,那是我们顾不上。你还想到交警队来弄事?我们这里可是有交通法的。
住到一个半月头上,仙桃依然是没有醒过来,靠药物维持。青头又把剩余的银元兑换了钱,还是流水般地花。医生告诉青头,女子的命是保住了,但以后无法再恢复意识,这在临床上叫植物人。
到了三个半月头上,青头在医院外大街上捡破烂,不成想让青四一把抱住了。青四说:哥,我回来了,爹和仙桃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跑了,你就把我一根绳子绑了,送到公安局去。
青头看看四周,到处都热热闹闹的。新开张的几家水果铺,就在医院门口,花红果黄地铺满柜台。那里面的果子,青头却是自小没尝过一个。
青头又看青四,头发胡子支扎着,脸瘦的失了型。青四手里托了包杨桃,说:哥,仙桃这女子自小就受苦,这几个杨桃是单给她吃的。青头就想起仙桃娘怀仙桃时,想吃桃,青头买不起,就哄她娘说,等生下娃,咱就叫个仙桃,让你天天看着桃。没想到仙桃从今往后也是见着桃而吃不着桃了。
青头把桃子接了,却惊见桃子下面,还有一把尖刀。青四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哥,这就是那把刀子,今儿个你就拿它也挖我一只眼吧!
两人就抱了头,在医院门口呜呜地哭。
青头说:老四,你二哥和三哥呢?这多半年怎么藏的呀?
青四说:哥,藏着不是人过的日子。不提了,不知道咱几家人都咋过的?
青头说:受苦哩!
青四说:哥,在家再苦也比在外躲着藏着强。咱回去,还是种地吧。天旱咱多吃点苦,要掏井,我先往里跳。
青头说:老四,你们的案子县上追得紧,你不能回。告诉老二老三,说啥眼下也不能回。
青四又哭:那啥时能回啊?
青头说:我也不知道。原先是我催县上要人,如今是县上催我要人哩!
说这话时,青头那只独眼里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又是暑天了,青二青三青四依然是不敢回村。今年庄稼长的好,青头也离了公路,一头扎到庄稼地里去了。
青头爹的腿再也伸不直了。不能站起来走路,便用手拄了地,一屁股一屁股地挪。
仙桃仍是没意识,吃喝拉撒都不自觉,整天只仰脸睡着,好像在笑。定时往嘴里灌点汤,倒也能吃。
有人说薛义回老家借钱去了,但终久没见薛义回来。青头老婆仙桃妈逢人伤心,撩起衣襟擦干了泪说:好在女子如今也不知道想他,不知道伤心。他不回来好,回到这儿也是遭罪。
公路上过往的车依然多,
只是青头去年搭的窝棚已有些树枝枯朽起来。长胜修车铺的牌子也被风雨剥落了。青头爹让人把他和仙桃用板车拉了,说是要到窝棚看看。
到了窝棚,青头爹再也不走了。挨着公路,在青头原先修车的地方,铺了把草让仙桃躺着,然后,青头爹在一旁跪了。
又有车过往,人见青头爹把一面纸牌挂在脖子上。爹整日地跪着,纸牌上写着两个字:求救!
又是日头火炭样地烧,任人怎么劝,青头爹依旧是长跪在路边不起。
于是人叹口气说,算了,他是铁了心要跪呢……
(续完)
作者简介:王创民,山西永济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出版《创民文集 红色系列》7卷180余万字。作品曾三次获全国奖,四次获全军奖,二次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
位置 : 环翠区德州中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