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路跪（上）创民作

路跪（小说）
创民|作

天蓝云白，日头明晃晃的亮。青头让自己钻到公路旁新搭的窝棚里。地上新摊的一堆草，算是床。青头胳膊腿随便地丢在草堆上，睁了眼想事。

天旱。数十日未见唾沫星点雨丝，青头的坡地晒得焦干。要长成的麦子抽不了穗，开始泛白，眼瞅着日渐成了干草。青头蹲在地头抽烟时，划了火，试试麦棵，怕是能点燃。青头闷头吸了一颗烟，扔下烟屁股走了。

从坡地下到河滩，往常喧腾的河水不见了。天旱河退，青头搭眼往远处看看，就骂开了：驴日的河，不如老子撒的一泡尿大哩！

河退兆凶哩。那一年青头听他爷爷这么说：那一年遭年馑，河退光了，颗粒无收，还饿死了人。青头爷爷那一年说完这话就死了，浑身廋骨像鱼鳞一般。青头脑袋嗡嗡地响。

上了公路，一辆车从身后风似地卷过去，眨眼跑远了。青头叫这种车鳖盖，那光滑圆溜的外形是有点像。青头正想不知啥人坐在鳖盖里头，忽然又一阵风地卷过一辆面包。这东西青头本不知道叫什么，但听人们都这么叫，也就这么叫了。面包车里坐的人青头倒见得清楚，好像都是方圆左近的乡下人，有的光了膀子，戴了草帽，用盛粮食的大包装了行李，把车挤的侧侧歪歪。青头又是一惊，冲了车喊：跑慢点，慌得像窜虎子一样，逃难去呀！听他喊叫的人都觉得好没来由。

路旁长满了杨树。路是新开的。那些杨树早几年前就在那里了，只是那时路面没现在宽，也不平，尽是坑坑洼洼，而且浮土很大。那时青头见杨树叶子上糊了厚厚一层土，钻天的杨树就开了杈，老长不高。新拓公路时，路旁的杨树没动，只路面铺了一层沥青，现在经毒日头一晒，青头鼻腔里面便灌满热辣辣的沥青味。青头在通往村边的路口站下，偶尔过往的车就擦着鼻尖驶来驶去。青头原地不动地站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天，有人看见青头在路边砍杨树枝。护林队的福成远远地赶过来，见是青头，立马就住了脚。青头把上衣脱了，露出乌贼似的肉，腰里扎了一条钢丝带。福成见那钢丝带油光光地亮，先自笑了，说：青头，大热天，你砍这杨树梢子有球用？青头一刀劈下去说：养一帮护林队干啥哩？我看这树长疯了，没人管！说完又是一刀。福成缺条胳膊，精瘦，三个捆在一块也不及青头腰粗。福成说：青头，咱把话说在前头，这些树你能砍，但树要死了，我可记着你青头呢。青头把砍下的树枝用脚一挑，又用手接了，一横，一扫，福成紧往后退，脸还是让树叶热热的拍了一下。只听青头说：树死了？福成你等着，天再这么热下去，人都得死！

青头用树枝在村口的公路旁搭了个窝棚。当晚青头就睡了进去。村里人都知道青头会修摩托，却不知道青头会在窝棚边立个牌子，这长胜修理铺就算竖起来了。青头修摩托车，汽车，其实大多日子给过路的人修自行车，小板车。地里的麦子也就任它去风干了。

吃早饭时，仙桃骑着辆新车来了。青头还歪在草堆上，仙桃把车子支在棚外，从车把上取下饭篮和半瓦罐清汤，叫：爹！你吃饭。

青头听见支车的响声，一轱辘爬起来。哪来的车子？青头眼里先自放了光，问。

仙桃低了头，往粗瓷碗里倒汤。青头问到三遍时，仙桃撅了嘴说：薛义的，

薛义这娃不行。青头说：他在咱家停这几个月，干活差的远。

风吹得半干的树棚沙沙响。仙桃咬着嘴唇说：还不是你和俺娘答应他来的？

我是看在他没爹的份上，青头说：三五百里地来了，你当容易？他爹没死前和我搭过伙计。

家里地里的活，他干的少呀？仙桃摸着新车把说：车子也是他带的钱买的。

不管你怎么说，青头手重重拍了一下车座：薛义留下干活，可以，哪一天他不愿干了，叫他走！

买个牛马也不能白使唤，仙桃顶着青头，话音里自然也带了气：牛马还得给个草料钱。

仙桃二十一了，是个懂事的年龄。当初青头收留薛义，咧着嘴说，你爹死早了，那地头不好活，你就在咱家住下，以后仙桃就是你媳妇。仙桃和薛义都没有思想准备。现在有了感情，仙桃却不知道爹那时只是说个顺嘴话。

青头看仙桃不吭气，把两个馍吃了，又喝碗清汤，碗丢到地上，说：不走就不走，给薛义说，上来给我学修车。

农历六月初八，两镇大集。逢集时，公路上过往的车辆便密得一辆咬着另一辆的屁股。天蒙蒙亮时，青头坐起来，折了根铺草想事。

昨黑夜，爹来了。七十岁的爹背驼的厉害，说话也喘。爹摸着黑进了窝棚，劈头就是一堆臭骂。青头说：好爹，你的嘴要是还不停，我把你抱回家！

爹骂青头：你这黑心的贼！我养了你们兄弟四个，你是老大哩，你能把事儿做这么绝？

青头说：爹，你说银元是你的，你知道那银元有多少块？

爹骂：整整称了三斤七两，你以为你爹是盲人？黑心贼你把它独吞了。

青头说：爹，数你说的对。可我只知道，我爷临咽气时把三斤七两银元给了我，我就不知道我爷为啥不给你？

青头说：你是我爷的儿，我是我爷的孙，我爷死了，他的银元他愿给谁给谁，你敢把他的坟刨了？

爹又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像个孩子。爹哭的直喘，说：青头，眼看……闹饥荒，我没钱不行哩。又说：青头，我不是给我……要钱哩，你三个兄弟都小，钱得分给他们一些哩。

青头听说三个兄弟都小，便笑了起来，笑得窝棚叶子哗哗地响。青头说：好爹，他们都小，他们哪一家过得不比我好？青头笑着笑着就来了气，把跪在地上哭着的爹双臂一架，就架出
了棚。青头咬了牙根恨恨地说：老糊涂，你别成心给我过不去，你是生怕他仨过不好，生怕我过好了！

爹听他说这话，止住哭，梗了脖子发出一声笑：青头，你吃硬不吃软！我能饶你，只怕你三个兄弟饶不了你呢！

青头说：饶不了又咋的，能把我眼窝挖了？

爹说：这话，可是你青头说的！

天似亮未亮。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山混沌一片，散出青蒙蒙的雾气。远山近河地阔天宽，把青头居住的山阳一带天造地设了一股蛮横之气。这块土地既不封闭，也不开化。地面下到处是
悠久古老的文化，地面上的人却日益与眼见贫瘠的土地打交道，日渐地与温文尔雅疏远了。青头打记事起就没碰过温顺的事，要么强横欺人，要么被强横的人欺。青头的强横也就渐渐出了名。

棚外的车辆隔一隔二地过，风卷得窝棚沙沙响。风动时，青头起身去开他的摩托，泥封土迷的摩托车经青头的手一拨弄，竟也哇哇地叫。跨上车前，青头没忘了那条油光闪亮的钢丝带，只往腰间一系，便光着膀子飞也似的窜出了窝棚。

一辆客货车驰过青头的窝棚，朝前去了。青头看那车，不高不矮，近十成新的样子。两腿一夹，摩托车便疯也似地咬了那车屁股而去。

追到三里地时，青头把摩托横在了客货车前。两声急刹车，车火即熄死了。宽宽的公路上，静了，只剩下两个人喘气。

先是那司机从驾驶窗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青头已自弃了摩托，侧侧歪歪走过来，拉着车门说：你下来！

到底怎么了？

青头只用鼻腔哼了两声：怎么了？你把我吓着了。

司机说：我开我的车，怎么……

怎么？青头已把车门拉开了。驾驶室里除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司机外，再没有人。青头抓了司机衣领趁势把人从座位上带了下来。青头冷冷地瞅着对方的脸说：你车开的太快了！我这人
胆小……

司机有点立不住。远远近近，此时竟再无一个人。阔阔的路和陡峭的山，使他产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那你说……咋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