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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二妮_杨群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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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2-11-18 11:45: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春天来了,水渠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儿,嫩黄嫩绿相间,从远处望去萌萌的、一团一团的。那柔软的枝条轻轻摇摆在风里,倒映在水渠清澈的水中。

    金色的阳光多暖和啊,照得一切都生机勃勃。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寸来高的麦苗绿油油一片,像是给大地铺上了松软的绿垫子。这时节,各种野菜也撒了欢地长开来。山坡上、麦地里、地畔畔、水渠边、树林子中到处长满了肥嫩的野菜,有秀秀气气的面条菜、大大咧咧的猪耳朵、细细长长的拉条子、花棱棱的地菜、毛茸茸的刺儿菜,地里到处都是宝。

    麦地里土肥而且松软,野菜长得最好。麦垄间新鲜肥嫩的野菜舒展着懒腰,伸展着嫩胳膊嫩腿,用铲子轻轻一铲就倒了。我喜欢用铲子连着铲一片,然后一棵一棵再拾进篮子里。

    但二妮不这样,她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铲一棵拾一棵。每次挖野菜,我都是早早地就装满了一篮子,二妮却只有半篮。我侧着腰费力地把菜篮子往腰上一挎,踩着酥软的黄土,走到地头放下篮子,然后又跑回地里帮二妮挖野菜。

    我帮二妮挖野菜,速度一样很快,可她还是那样挖,慢吞吞的。我常取笑她,“这野菜是给猪吃的又不是给人吃的,你一棵一棵挖那么细干嘛!”

    二妮不抬头,依旧慢慢地铲着,慢腾腾地说:“我娘生我,生了两天两夜,我在娘肚子里就是个慢性子。”

    我和二妮是小学二年级同学,只要不是冬天,几乎每天放了学,都会被大人催着去给猪找野菜吃。轮到周末放假,我们的任务就翻了番,中午、下午都得给猪挖野菜,干不完活都不能出去玩。

    我家门口的猪圈里养了两头猪,一头白猪、一头黑猪。两头猪没日没夜地吃,一桶泔水拌麸皮倒在青色的长条石槽里,它们一下子就跑出草棚子,踩着黑乎乎的粪便,嘴里欢快地“哼—哼”着,挤在石槽旁,一口赶不上一口狼吞虎咽起来。它们吃食从不挑剔,每顿都吃得很香,几分钟就吃完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抖抖脖子上的猪鬃,甩着尾巴又卧在草棚子下面。它们还时常会抢食,猪圈里时不时发出“吱—吱”的惨叫声,看到它们的吃相我觉得厌恶,但这也是它们唯一感情充沛的时候。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那《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他得有多能吃啊,看来猪生下来就是为了吃来的,连做了神仙也改不了本性。

    母亲每个月磨面过下的麸皮不够它们半个月吃,还要从邻居家再买许多。就这,早上八点喂了食,半晌还要往石槽里再添一簸箕玉米,只要给食它们就吃,反正一刻不停。

    为了让猪长得肥一些,母亲还要在它们每顿食料中加野菜。我从地里挖回来的野菜,母亲随意抓起一把在石头上抖抖黄土,就放在院里的木板上,用一把生了锈的铁刀胡乱剁上几下,拌到泔水桶里,就是它们的一顿美餐。

    二妮家的猪更多、吃的才要命哩!

    二妮家住在大队院后头的窑洞里。她们家是从河南过来的,暂时住在我们村里,两孔砖窑也是借住的。原先的人家搬去了县城,二妮她们家帮忙看管院子,顺带着把那家的三四亩地种好,一年交给主家五百斤麦子全当是租子。

    听母亲说,二妮家是为躲避计划生育才到我们村的,她母亲来时,还挺个大肚子。二妮原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四五岁上没了。现在她有两个妹妹,而且她妈又怀孕了,她爸在附近村里做些泥瓦活。她还有一个小脚的奶奶,帮忙照看几个娃。二妮家人口多,一年到头地里收的勉强能糊口。

    二妮家养了五头猪,猪石槽旁每天都抢得“吱—吱”乱叫。二妮说这几头猪就是她们姊妹几个的学费,地里收的都不够人吃,想上学就得想法子把猪喂好,所以她们姊妹三个一得空就去地里给猪挖野菜。二妮她奶是个小脚婆婆,花白的头发里裹着一个明晃晃的银簪子,瘦小的个子,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走不了远路,干不了重活。二妮她妈又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了。两个妹妹长得还没猪圈高,每天喂猪这样的活自然都落在了二妮身上。

    每天我去叫二妮上学,她总是在忙着喂猪。她家的猪圈土墙外叠放着两块砖,二妮猫着腰提着一桶拌好的泔水,飞快地走出院子,踩着那两块砖,憋着气涨红了脸把桶提起来,赶紧倚靠住墙倒进石槽里,那几头猪哼哧—哼哧,没几口就抢完了,直到第三桶泔水倒上,它们才能吃得尽兴。

(二)

    林子里,长满了小翅膀的白杨树,鹅黄的叶子终于舒展开来,落日的余晖穿过林木洒落在草地上,斑斑驳驳。我和二妮挖了满满一篮子猪耳朵草,便在林子里玩起来。

    在一堆乱草丛子里,我们发现了一簇一簇的白蘑菇,一把把白嫩的小伞藏在青青野草中,怯生生的,透着几分清新玲珑。我和二妮别提有多高兴了,趴在草丛上,轻轻挖开蘑菇附近的杂草,用铲子小心翼翼地一棵一棵撬起来,放在一片宽大的草叶子上。

    “姐,姐,赶紧回家去,咱妈马上就要生了,奶奶在家里烧水,喊你赶紧回家喂猪哩。”

    我和二妮正玩得开心,三妮气喘吁吁朝林子跑来,边跑边叫着。

    二妮拍了拍身上的土,没顾得上同我说话,和三妮抬着篮子就急匆匆回家去了。

    林子里只剩下我,怪没意思的,但还有好些蘑菇没挖出来呢,我一个人又耐心地挖起来。

    天快黑时,林子里已经非常昏暗了。我挎着那篮子野菜,篮子最上边放着许多小蘑菇朝家去了。

    到家门口时,母亲正在喂猪。

    “嘞—嘞—嘞—嘞—”

    “嘞—嘞—嘞—嘞—”

    母亲悠着嗓子喊着猪来吃食。

    “一天光知道在外面玩,就不能早点回来搭个手!”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我胳膊上提走了篮子。

    “你看二妮多懂事,早把她家的猪喂了。这次她妈肚子还是不争气,又生了个丫头。她奶正在院里骂呢!”

    “又是丫头啊!”我吐了吐舌头,有点同情二妮她妈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去叫二妮上学。

    二妮她妈坐在炕角落,围着被子,红肿着眼睛。我常听母亲说,女人生完孩子,要在炉灰上坐三天避避邪。

    二妮她奶挪着小脚,手扶着灶锅在煮小米粥。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

    “醋坛子都让你吃光了,你这肚子就不争气,光会生些赔钱货。”

    “人说养个女儿三辈子害,你倒好,像串糖葫芦,连着生了一串,后半辈子好好受着吧。”

    “人家儿媳妇生的带把的,男人走路都能挺起腰杆子,你啊,就是不中用!”

    ……

    二妮她娘把头埋在被子里,蓬松着一头短发,在炕角落里像一只失落的猫,一声都不敢吭,旁边裹着刚刚降生的五妮子。

(三)

    一入冬,我就不用去地里挖野菜了,再加上升到四年级后,就有了晚自习,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多起来,着实辛苦。

    腊月里,学校放假了。猪终于要出圈了,猪贩子开着围满栏杆的三轮车,每一趟都拉得满满的。

    二妮她妈又快要生了。

    我找二妮玩,她总是没时间,一整天就围着锅台忙,蒸馍和面样样都得干,还要去水渠里洗洗涮涮,为过年做准备。

    小年过后,下了大雪,一尺多厚的雪,把院子里、屋顶上、树上、路上、村后的山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就连脏兮兮的猪圈都干净起来,整个村子一下就变得敞亮了,皑皑白雪映得人眼睛发疼。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天快黑时,刚吃过饭,母亲正准备烤红薯,二妮气喘吁吁地来了,脚上踩满了雪,头发上也落着亮晶晶的雪花。

    “嬷嬷,我妈难产,我奶叫你去搭把手!”

    “啊,多会的事?”母亲说着就拿起大衣跟出去了。

    “下午就难过上了!”

    我也赶紧跟着往她家去了。

    一到院里,就听到二妮她妈痛苦的哀叫声。

    母亲立即喝住了我们:“小孩子家家到西窑里玩去。”

    我拉起二妮朝西窑走去,安慰她说:“肯定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二妮显然有点惊慌失措,站在西窑门里一脸落寞,还时不时往那屋里看。她的两个妹妹也好像比平时懂事了,看家里乱成一团,知道这是顶要紧的事,坐在炕头也不打闹。

    “二妮,二妮,快打热水来了!”

    二妮麻利地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屋门口被我母亲接了进去。

    那小脚老太太显然是慌了,在屋里不住地祈祷着:“菩萨保佑,这次好不容易是个男孩,一定要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二妮妈在屋里疼得直吆喝,惨烈的疼痛产生了巨大的爆发力。

    “二妮,赶紧去把院里的大门打开,一定要开得圆圆的。”

    “二妮,西窑的门也打开,门帘子揭开!”

    “二妮,西窑的抽屉、柜子门都打开。”

    “二妮,还有那对木箱子也打开,把能开的都打开。”

    “二妮,还有院里的地窖子……”

    “好心的菩萨,家里都开开了,求您赶紧让她生吧,我们家感激您一辈子!”

    二妮她奶战战兢兢地吼叫着,二妮慌乱着脚步跑来跑去,一刻都不闲着,瘦削的脸儿挂着一层密密的汗珠子。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听得二妮妈一声大喊,孩子生出来了,哇哇的哭声给凝结着紧张的空气捅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母亲喊我回家。

    “嬷嬷,我妈咋样了?”

    “没事啊,丫头,都好着呢!赶紧照顾妹妹们歇去吧!”

    二妮紧攥着的手放开了,一脸的惊喜,送我们出了院子。

    次日一大早,吃过早饭,我随母亲去看二妮她妈,路上结了冰,滑得很,母亲拉着我小心翼翼地走。

    还没到院门口,听得二妮她奶在院里骂:“你个死丫头片子,把尿罐子摔破了,以后让你弟尿你嘴里啊!这么大了,干啥都不操心!”

    二妮身上粘着雪花,站在院里抹眼泪,手冻得通红。见我们来了,那个小脚老太太一脸的欢喜:“她嬷嬷,你看我娃一晚上尿了多少尿布片片,这娃长大了肯定壮实得很。”

    我强拉着二妮进窑里暖和。二妮她妈依旧坐在炕角落里,蓬松着一头乱发,围着被子,但这次她抬着头,眼睛充满了喜气,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生气。

    二妮在屋里只呆了一小会,便跑到院里洗尿布去了。那还结着冰茬的雪水,手一伸进去立马变成了红红的小萝卜。

    二妮的鼻尖红红的,挂着一点点清鼻涕,在白雪中特别显眼。

(四)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小学毕业了。

    暑假里,我和二妮一大早就挎着篮子去村头的小河边挖水芹菜。

    临水的岸边密密麻麻地长着亭亭玉立的水芹。绿油油的水芹对着小河轻轻地梳妆,颀长的身子倒映在河中,一层层水纹划过,像是它们在扭动着身体跳舞。水芹状如小伞,一层密匝匝的叶子严严实实得铺展开去,就连调皮的小青蛙都会时不时划到水边,躲在水芹下乘凉,时而还忘情地歌唱。

    河边的水芹菜比地里的野菜好挖多了,土壤湿润不费劲不说,水芹也长得高长得密,只一会功夫就是一篮子。

    我和二妮把篮子放到不远处背阴的树下,就一起脱了鞋、拉着手下河了。我们找小河中间平整的大石头上坐着,把脚伸进早已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水里。阳光下河底有水草摇曳多姿的影子,影影绰绰;有金色的砂砾,忽明忽暗地眨着眼睛;有旁若无人的河虾,舒展着身子;有活泼可爱的小鱼儿会趁我们不注意轻轻吻一下我们的脚丫子。

    “二妮,我们就要上初中去了,不知道咱俩会不会分到一个班?”

    “肯定能分到一个班。”

    “你想去上初中吗?”

    “当然想去了!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妮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家里五个孩子,张着嘴都要吃饭。我奶是小脚,只能围着灶锅转。我妈一天都在地里忙活那些庄稼。家里娃多,还要上学,一家人的花销光靠地里哪行?今年开春,我爹就跟着邻村的人去煤窑里干活了,说是那里工资高。再加上那些猪还等着喂食呢!”

    二妮说着,低下头看着河水。

    “每天我放学回家有五六头猪要喂,我们姊妹几个整日抽空都在地里给猪找菜,回家还要帮忙带弟弟,还要帮我奶抬水,晚上我还要检查两个妹妹的作业,一天总是累得慌。听说上了初中,两星期才放一次假,我做梦都想着上初中的日子。”

    “二妮,那我们一同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去。我想当一名老师,一名认真教学生的好老师。你呢,你将来想干什么?”

    “我啊,我说了你可别笑我!”

    “快说,我一定不笑你。”

    “我想当一名医生,最好是妇产科医生,你不知道,每次我妈生孩子,我都吓得胆颤心惊的。所以,我想当一名好医生,让那些生孩子的母亲能够平平安安的。”二妮说完,涨红了脸。

    太阳照在二妮面黄肌瘦的脸上,她那头稀疏的黄发变成了金色,大眼睛里充满了光亮,在她脸上我看到了一种从未看到过的快乐。

    河水清凌凌的,绕着我和二妮的脚丫子、小腿缓缓地流淌着。水声淙淙,伴着周围草丛里的啾啾虫鸣、清脆的蛙鸣,傍晚的小河一切都那么美妙!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河面上飞来许多长着透明翅膀的红蜻蜓。红蜻蜓飞得很低很低,有几只盘旋在我们头顶,我和二妮欢快地站在石头上捉蜻蜓,却只能偶尔触碰到它们震颤的翅膀,然后目送它们飞向天空。        

(五)

    我和二妮没有分到一个班,但每次放假我们还一起相跟着挖野菜。

    二妮单薄的身子竟然逐渐圆润起来,瘦瘦的脸颊开始有了血色,透着一种阳光的颜色。她在地里挖野菜,不像以前那样慢腾腾了,手脚也麻利了许多,有时我们还会撸起袖子来一场竞赛,看谁挖野菜挖得快。每每比赛的结果竟然不相上下。

    “你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二妮。”我眯着眼指着她说。

    二妮不吭气,站在那儿抿着嘴笑。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仅仅只有一年,二妮的命运又被改写了。

    上初二的那年秋天,开学后没多久我就找不见二妮,好几次去她们班找她,同学说她家里有事没来。

    临近中秋时,学校放了秋假,我就跑去二妮家。她家一改平日里孩子们打打闹闹的景象,院子里冷清极了。揭开那补了又补的门帘,看见二妮她妈披头散发坐在土炕角落,红肿着眼睛,呆呆地低着头。这一幕又让我想起了前些年她生五妮子时的神情。

    二妮她奶盘腿坐在炕沿,脸上没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神气。

    二妮在灶锅旁往锅里添水,看见我进来了,便给她奶说:“奶,我去地里挖野菜去了!”

    那老太太摆摆手,动了下嘴角,便再没有任何表情了。

    秋天的山坡是五颜六色的,处处充满了成熟的喜悦。坡地里的大豆割完了,地里的灰灰菜和苋菜长得非常壮,到处都是。我见二妮一路上也不言语,心情不好,就主动承揽了找野菜的所有活。不到一个时辰就把两个篮子塞得满满的了。

    二妮坐在地埝上,望着底下山坡间的那条石子路发呆。

    我搬来一块石头和她并排坐着。直觉告诉我,二妮家肯定出了大事,但我不想问,因为二妮的心情已经失落到了极点。她往日里红光满面的皮肤如昙花一现,又蒙上了一层忧郁的土黄色。

    “我不能上学了,奶奶让我去河南一个远房姑姑家替她带孩子。”

    我虽有了一些不详的预感,但听到二妮的话还是吃了一惊,她失落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二妮,你要去远地方了,我真舍不得你去,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定记得来家找我。”我无奈地拉着二妮的手。

    山谷间,啄木鸟在“笃笃”地忙碌着,远处的布谷“咕咕”地叫着,对面山坡上一群羊儿在吃草,几头老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冽悠远的响声回荡在山谷里……

    二妮走了。

    每每放假,我依旧去挖野菜,时常会想起二妮。

    有一天,我在水渠边洗衣服,听得几个村妇说,二妮他爸在煤矿干活,和一个四川女人鬼混,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六)

    日子一天天流淌着。在外求学期间,我再没有见过二妮。

    听母亲说,二妮她奶去世了,小妹妹也辍学了,她妈带着她们几个都出去打工了,唯一的小弟弟也跟到她们打工的地方,在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学,她们逢年过节很少回来。

    再后来,又听母亲说二妮许了婆家,嫁到了临县,家境倒也殷实,但男方是个跛子。二妮家得了一笔丰厚的彩礼,在我们村落了户、置办了一个小院。

    再次见到二妮时,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所学校任教。二妮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

    那天是腊月二十六,我和母亲蒸年馍,正在灶房忙着揉面,一个穿着蓝色花棉袄、瘦高个子的妇女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二妮!”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双手沾着面跑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二妮像她母亲,又瘦又高,黄色的皮肤透出一丝害羞的红晕来,她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嬷嬷,蒸馍呢,我来搭把手!”二妮说着,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在案板上忙起来。

    “二妮,你们都歇着去吧,都好几年不见了好好说会话。”母亲推着二妮不让她沾手。

    “嬷嬷,我搭把手,你甭管!”二妮拿起母亲切好的面剂子,娴熟得揉起来,她揉面揉得匀称极了,三两下面团就揉得光滑白亮。

    过年蒸年馍非常讲究,不但面要白净,而且花样多,这些平日里在我看来极难的花样,二妮样样都会,捏出来的包子一圈花皱褶,做得枣花馍细致耐看,捏的兔娃子更是栩栩如生,母亲乐呵呵地直夸她手巧艺好,我站在一旁也为她这手艺叫好。

    活干后,母亲打发我们回屋看电视,我拉着二妮的两个女儿,取出我从外地买回来的好吃头让她们吃。

    二妮见到我显然非常开心,连忙让两个孩子叫我姨,给两个娃讲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也向她介绍了这些年上学、工作一些事情。二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认真听我讲着,还不时问这问那。

    与二妮的交谈中,得知她那个跛脚的男人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担子都在她肩上。两个女儿上学,生活紧巴巴的,况且家里的婆婆还是老式的思想,逼着她非得生个男孩。

    过早的操磨和劳累让二妮的皮肤更加发黄了,眼角刻着几丝皱纹,眼睛干涩而无神,坐在那里呆呆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不知道为啥,我看见她竟然不知该怎么去劝才好。

    “二妮,别熬煎,一切都会好的,将来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了,这两个妮子一定能去上大学呢!”

    二妮听了我的话,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转过脸去看她的两个女儿,我看到她的眼眶眶里蒙起一层湿润的光芒,竟让我想起那年快上初中时,我们在小河边挖野菜时的情景,想起那个十二岁眼睛里充满了光亮的二妮。

    我与二妮的这次相聚非常短暂。快过年了,她只在娘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孩子坐车匆匆赶回婆家去了。临走时,我给两个孩子装钱,她死活不要,最后还是母亲上前解了围,目送她们上车,眼见着公共汽车消失在坡那头,我心里说不尽的难过。

(七)

    五年以后,我远嫁他乡。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坐公交车回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落在车窗玻璃上,儿子的小手在玻璃上和忽明忽暗的阳光做游戏。下班时间,街上比较堵,公交车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地穿梭在城市之间。

    公交车行到一个站台时停下了。车窗外马路对面的彩票站门口,一个高个子秃顶的男人拿着一把彩票,身穿一件早已非常过时的深蓝色棉衣,一脸的落魄呆呆地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分外显眼。出于好奇,我不觉多看了他两眼,似曾相识,却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公交车缓缓地启动了。儿子依旧在玻璃上胡乱用手写着。我在脑海里一直努力搜索着关于那个男人的信息。公交车到达另一个站台时,我突然想起那个男人是二妮他爸。

    我慌忙拉起儿子下了公交车,打的赶往那个彩票站。可当我到达那里时,周围的一切和往日一样,那个高个子秃顶的男人如昙花一现早已无影无踪。我带着儿子沿路四处找寻,再也没找见。

    晚饭过后,我给母亲打了电话。

    “妈,你猜我今天下午接孩子看见谁了?”

    “谁啊,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看见二妮他爸了,真的是他,在彩票站打彩票刚刚出来。”

    “真的,真是他啊?这个该死的男人,活活把一家子给毁了,尤其是那个二妮子,耽搁了娃一辈子。前儿个,我去你婶家,听说二妮男人病重了,最小的那个男娃娃才两岁,这以后的日子真是愁死人了。但不管怎么说,明天我还是给你婶说一下,知道这负心的男人还活着她肯定会难过。哎,这些年这个家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

    挂了电话,我的心头涌起无数哀伤。深秋的夜晚寒意颇重,楼下又起了萧杀的秋风,无情地吹落树上的叶子,卷着它们朝四面八方去了,那些没了依靠的叶子在风中飘摇、流窜,不知将被带往何处。

    那夜,我的脑海里止不住的想起二妮,想起那年在小河边,那个十二岁、眼睛里充满了光亮的二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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