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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永春出狱 寺儿巷(54)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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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11:2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永春出狱   寺儿巷(54)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监狱大院舞台顶上的大喇叭又响起来了。放的是“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唱段“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月儿高高挂在天上......

冯永春已经注意到,从去年开始,“大海航行靠舵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喊口号式的革命歌曲已经不再播放了,放得最多的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翻身道情”等歌曲,尤其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唱段,冯永春觉得那是最好听的歌曲了,它使他想起当年在部队上观看这部电影的场景,不禁感慨不已。监狱里这两年放映的电影,也由翻来覆去的“革命样板戏”变得内容多样起来,除了“洪湖赤卫队”,还有许多旧影片像“杨门女将”、“铁道游击队”、“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日”等等,还放映过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甚至还请了社会剧团到狱中来演出过传统戏剧。这会儿是上午八点,他想大广播这一响,按照习惯可能是支队要召开大会。要不然,是不会让高音喇叭把上夜班的犯人统统吵醒的。

果然,李指导员和白队长一进门就让坐班组通知各组立即集合,参加大会。这种突袭式的大会犯人们开得多了,已经见怪不怪。以前好几次逮捕和宣判大会上,就有许多因为“重新犯罪”被逮走的犯人,都是猝不及防地被从会场上提溜到台前押走的。很快,九中队的犯人们就整队来到大院舞台前,一个个在自带的“马扎”上坐了下来。

今天舞台的台口上面没有悬挂会标,后墙上照样没有幕布,那是因为几年前有一次开会的时候,竟然在幕布后边发现了一具贴在墙上悬钉自尽犯人的尸体。九中队在指定的位置上坐定以后,一些犯人开始悄悄交头接耳,猜测起这次大会的内容来。也有人偷偷向大组长询问,冯永春只好老实答道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各级领导坐上了主席台,支队政委讲了话,大家才知道是要对一批积极改造分子表彰记功,给一些人减刑。犯人们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今天不用担心有人会倒霉了。

但是,令冯永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自己居然也获得了减刑。当省高级法院的人宣布减刑人员名单的时候,点到名字的犯人都一个个站起来走到台下接受减刑裁定书。这时,冯永春突然觉着旁边的“老没牙”捅了他一下:“快,快,叫你了!”他疑惑地回头道:“不可能吧,我怎么没听见?”刘生合几个都赶忙告诉他:真的,刚才念你的名字了。

冯永春脑子里一阵发懵。他糊里糊涂站了起来,探头望向队尾后边站着的中队干部,就看见李指导员对他扬了扬手,示意他赶快去台前。冯永春到了那里,台上一位干部订对了一下名字,就把一张减刑裁定书发给了他。裁定书上印着几行字,除了姓名籍贯判刑缘由外,在后边写道:“该犯在劳动改造期间,能认罪伏法,遵守监规纪律,学习联系实际,批判犯罪思想,并能完成生产任务,有悔改表现,予以减刑一年。”

冯永春拿着裁定书站在台前,他明白这是中队干部对他的鼓励和特殊优待,因为光凭不认罪这一点,就没有被减刑的资格。他看着纸上那枚大红色的“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印章,意外之余,并没有感到高兴。他多么希望,这枚印章能够出现在他的平反释放通知书上啊。

让冯永春最为欣慰的一件事,是七年多来妻子带着女儿第一次来看他。前几年,改改几乎每年的开头都说过想要来看他,但是没有一次能够成行。不用改改多说,冯永春也理解,生产队的状况一年不如一年,社员的工分值也越来越低,只靠阎叔和改改两个人劳动,一年到头不欠队里的款就够好的了。从龙门县来一趟这里,来回少说也得四五十块钱。再强烈的思念也战胜不了一个“穷”字啊!他也曾想把政府发的零用钱省些攒起来,但是每个犯人一月两块五毛钱,买点牙膏肥皂毛巾几乎就用完了。去年开始,每个劳力下一天坑补助两毛钱,中队领导给他们坐班组的人也按下坑对待,这样才刚刚开始有了一点余钱。前几天,他收到改改来信,说她在大姐二姐那里借了些钱,麦子一收罢就来看他。冯永春想妻子,又心疼妻子,虽然在回信中说了些这么困难你就别来了的话,但在末尾还是写道:“我等着你们的到来。”

六月下旬,老虎沟煤矿周边村庄的梯田里又是一片葱绿,为了达到粮食产量“过黄河,跨长江”的目标,这里种的多半是产量高的杂交高粱。稀稀拉拉的几块麦田里,刚开始抽穗的麦子也还是一片青绿。但是冯永春知道,千里之外的晋南台地上,麦子已经收割完毕了。他仿佛看见,他的改改已经换好了衣裳,带上了干粮,抱着他们的女儿茜然,到北坡顶的官道口搭上汽车,又到侯马坐上火车,就要看他来了!

是的,看,真真正正的只是“看”。别人家两口子所说的“看”的多重含义,对他们来说,统统都被删除了。即使这样,冯永春还是分外期待,他无数次设想着妻子的一切,也猜想过女儿的模样。就在这样无比焦灼的等待中,冯永春终于等到了二门的一声传唤:

“冯永春,接见!”

尽管冯永春现在可以在二门出入,但是按规定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出去接见,于是就叫了“老没牙”梁国英作陪。接见室建在监狱大门的北边,它是一座不大的平房,东西各有一扇小门,朝南的墙上开着两个窗户,一个在大门里边,一个在大门外面。室内与大门平行的正中间,砌着一道一米高一米宽的水泥台面,把室内也分成了两个世界。

冯永春跟“老没牙”从里边小门一进来,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改改和小小。他一下子就扑到了台面上,改改也扑了过来,两个人久久地互相端详着,他看见妻子的脸消瘦了许多,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还是改改先开了口:“你还壮实着,这就好,这就好。”她低头唤女儿道:“小小,你不是要看爸爸么,爸爸在这儿呢。”

女儿用小手扒着水泥台面,踮着脚说:“妈妈,我看不见啊。”

在外面管理接见室的王干事已经跟冯永春很熟了,看见这个情况,就说道:“孩子看不见你,冯永春你过这边来吧。”

冯永春出了大门,从外面进了接见室,王干事朝他点了下头就朝外走去,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大家都是人,彼此一点善意的举动,都会令对方感到温暖。冯永春感激地看着王干事走了出去,一把就捉住了妻子的双手:“改改,你,你受屈了,你瘦了。”

改改依然唤了声“永春哥”,道:“我没有什么,你信上老说你好着,好着,我一直不相信不放心。今儿见着了,这下真的放心了。”

冯永春拉着她坐在窗前的长凳上,改改挣开手,把女儿揽过来:“你先还是看看你的小小吧。”

冯永春这才顾上仔细端详自己的女儿,七年了,他才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圆圆的脸蛋,大大的双格眼睛,又黑又亮的眼珠里照见了自己的影子。除了黑黑的眉毛像自己,哪儿都跟改改一模一样。女儿穿着一身碎花布的裙子,他能看出这是改改自己做的。冯永春不由伸出双手想抱抱女儿,小小还是怕生,眼睛看着他,身子却一直朝妈妈的怀里躲。改改鼓励她说:“你不是在家里天天说要爸爸,要爸爸吗,这就是爸爸啊!”冯永春忙从衣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来,一把又一把地往女儿手里塞。小小想要又不敢拿,她扭头看看妈妈,改改笑笑,点点头,小小这才接过来,两只小手盛不下,就交给妈妈又来接着拿。冯永春和改改都笑了,小小也不好意思笑起来。冯永春一把将小小抱在怀里,用一只手指点着女儿脸颊上的酒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小轻轻的答道:“我叫茜然,冯——茜——然。”

冯永春心头一热,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的骨肉,他的血脉啊!老天爷生人,大自然养人,就是要人一代一代往下传啊。这是天性,也是本性。小小今年七岁了,如果他十年之后才出狱,他的冯茜然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该要嫁人了。而自己呢,没有能尽到一丝一毫当父亲的抚养之责,到那时该如何面对孩子?就是为了孩子,他也要争取早日出去。他下了决心:即使省高级法院也真的驳回了他的上诉,他也要向最高法院上诉,上诉!

改改走后的第二天,二门又来通知九中队:吴振声、武文林两个人接见。

这两个人和冯永春都是龙门县老乡。吴振声以前是县高中副校长,他和冯永春在临浍市看守所住过同一个号子的卢道明是同案犯,属于同一个“反革命集团”,他的刑期是十五年,已经住了九年了。武文林家在浍河南岸坡上武家庄,也是十五年徒刑,罪名是涂写反动标语,这是一个非常老实的农村孩子,他也一直不认罪。据他说,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进去以后,要他承认写了反动标语,他不承认就打;打得他受不了只好承认,到了录口供的时候他又不承认了,那就接着打。他的脊背胳膊和两条腿都被打得黑紫乌青,肿得一挨衣服都疼得受不了,最后还是怕被这样活活打死,只好承认了。进了监狱不挨打了,他才又敢不认罪了。不过不认罪归不认罪,武文林的劳动表现却一直很好,他是一九七0年进来的,如今是第五组的组长。虽然通知两人是“接见”,但是大家都能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冯永春领着两位老乡出去的路上,三个人的心情都是既忐忑又兴奋,以至于出二门的时候忘记了立定报告,被小脑袋周干事劈头盖脑地批评了一通。

不出所料,坐在接见室里的是两位龙门县法院的干部。他们热情地同吴振声和武文林握手问好,然后有些狐疑地问冯永春:“你是......”

冯永春明白他们的意思,说道:“我是队里领他俩出来的。我也是龙门县人,高楼公社阎家庄大队的。”

两个人这才伸手道:“原来是老乡啊。你好,你好!”

两人重新落座后,就言归正传,向吴振声、武文林宣读了予以平反、无罪释放的判决书。吴振声平反的理由是“经重新审理,现已查明该‘反革命集团’一案是运动中有人捏造,诬告,纯属假案”,武文林的案子是“1972年经山西省公安厅鉴定,确认‘反动标语’不是武文林所写”,结论都是“撤销原判,宣告无罪”。读完判决书后,那位岁数大些的干部又站起身再次同两人握手,并且很诚恳地说道:“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回去以后就到县法院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会按照政策给咱尽力解决。”

武文林从听完判决书后就一直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伸手握手。倒是吴振声开口问道:

“同志,我想问一下:既然一九七二年年已经确认了那些标语不是武文林写的,为什么直到今天的一九七九年才对他无罪释放?”

谁也没有想到吴振声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法院两位干部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个岁数大些的答道:

“这个,这个......吴校长,实话告诉你吧:没有抓住真犯,我们不好放他啊!”

只这一句话,原来呆呆站着的武文林突然就蹲了下去,这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一下子趴在了墙根的长凳上,用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木板靠背,声泪俱下地嚎啕大哭起来。

九中队里的政治犯越来越少,冯永春不禁再次着急起来。他原来的老组长尚兆云也走了。临出大门时,他对送行的冯永春说:“我回去就去找那几个家伙去算账。你也甭着急,过几天肯定就出去了,你那案子算他妈的个鸡巴事?你回去也把那些家伙找出来,先狠狠捶上一顿再说!”

冯永春听了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称是。他先后向队里还没有走的两位北京教授请教,研究考古的大胡子汪文博是全队公认说话最谨慎的人,他只说了两个字:“荒唐”,就不吭声了。倒是马辛未教授耐心听完冯永春的话,想了一会,对他说道:“依我看,你不必等高院的消息,现在就直接向最高法院上诉,我朋友来信说,目前中央对平反冤假错案十分重视,总体方针是有错必纠。当然,你的案子太小了,最高法院不会直接给你平反,但是只要他们把你的上诉批转下去,一定会很快得到处理。依我们国家的制度特点,干部们是不怕下边,只怕上边。上级咳嗽一声,比你喊破了喉咙还顶用。你赶紧写吧。”

冯永春又一次连夜写好了上诉书,他拿给马教授看。马辛未仔细读了一遍,也说了两个字:“荒唐”,但是又接着说道:“不过还不算荒唐透顶。”他替冯永春写了信封:北京,最高人民法院,江华院长收。看着那几行漂亮的钢笔字,冯永春佩服极了: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高人就是高人。

意外,来得也是那样的突然。

仅仅一个星期后,马辛未等到了他的平反释放判决书,并且,北京还来人专程接他回校。冯永春把马教授一直送到大门口,就在他转身要走回监狱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冯永春!”

冯永春回头一看,原来是接见室的王干事,就很尊敬地站在了那里。

王干事劈头一句问的就是:“你们队长通知你了?”

冯永春被问得莫名其妙:“通知什么了?”

王干事说:“当然是平反啦。通知文件昨晚就交给你们郭队长了。”

冯永春顿时想起刚才他帮马教授收拾东西时,“老没牙”告诉他郭队长来了。他问郭队长说了有事么?“老没牙”说没有,他就先送马教授出来了。谁知道有着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他忙谢过王干事,掉头就往回跑。

等冯永春气喘吁吁跑回九中队,碰见他的人都纷纷向他祝贺,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虽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太阳穴的血管“嘭嘭”直跳,他还是“噔噔噔”地跨上那十几级石阶来到上院。在谈话室门口,冯永春站住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一下,喊了一声:“报告!”

郭队长迎着冯永春,脸上也溢着笑意,他把一封已经开封的信递过来:“看看吧,好消息啊。”

冯永春接信的手同上次一样哆嗦着,但心头却充满了狂喜。他抽出信纸,首先看见的是顶上的一行“临浍地区中级人民法院”黑色大字和下边的大红印章,几乎和半个月前那封信一模一样。同一个法院,同样的法官,同样是用四句话,却给同一个案件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裁决:“事实不清,适用法律不当。撤销原判,宣告无罪。”

郭队长问冯永春:“我说得怎么样,还是要相信党和政府吧?”

冯永春却答了一句不太恰当的话:

“我本来就是相信党和政府的。可是冤枉我的是谁呢?”

说完,他也觉得这话有点不合适,转而疑惑地问郭队长道:“别人平反都是原判法院派人来宣布平反,把人接走。临浍法院为什么没有那样做,来一封信就算完事了吗?”

郭队长没有计较冯永春刚才的话,他认真地答道:“这话要你回去到临浍法院去问了。我想只有两个原因:往好里讲,是工作太忙抽不出入手;另外呢,也可能是不好意思见你。”说罢,他不等冯永春开口 ,就起身过来,握住他的一只手道:“别的话都不用说了,把账都记在林彪、‘四人帮’头上,我们一致向前看吧。”接着说道:“你需要把一些事情交代一下,今天恐怕来不及走了。”

最后,他把冯永春的手用力一摇:

“明天出去,我请你吃饭。冯永春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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