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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虎庙山的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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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19-11-19 10:5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虎庙山的老高

我叫高文毓,他说。

2019年初秋的某个下午,我坐在一间会议室的后排,从前面七、八排人的肩膀缝隙间望过去,看着这个讲话的人。他坐姿端正,清瘦,略黑,身板硬朗,不像82岁。声音也洪亮,底气足,让人相信这嗓音是和大山对话练就出来的。他正在作宣讲报告,说的是他和一座山的故事。


2015年他被山西省运城市树立为植树造林的榜样,更多的人知道了这座山和山上的种树人。人们慕名而来,上山参观。他指给大家看那些
树:油松、侧柏、杜梨、刺槐、酸枣树、柿子树、元宝枫、核桃树、仁用杏树......人们看见了一片片已经成林的树,而二十年前这座山是一座荒山。走出会议室,上到山上,站在实地,才更容易使人明白:栽植、成活、生长、开花、结果,那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而茂盛到被人看见,不过是一抬头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芮城,也是第一次听他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是二十年,从1999年到2019年,故事的主人公从62岁到82岁,从老高到高老。

高文毓是山西省运城市芮城县南卫乡山底村人,这个山底村的山,就是虎庙山,最高处海拔1500多米,位于中条山南麓。山上沟壑梁峁,纵横交错。高文毓生在山底村,长在山底村,虎庙山是他外出求学工作前度过全部时光的故乡。1959年,这座山送别青年学子高文毓离家去北京求学,那时的山是荒山秃岭,四十年后,水土保持专业高级工程师老高退休归来,白发的他站在无数次走过的山道上,看着他的故乡,内心起伏。



1999年的虎庙山依然是那座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还是荒山秃岭,仅有的杂草被觅食的山羊啃得了无生机。而在异乡,在高文毓工作过的许多地方,一些穷山恶水经过他和同事们的综合治理早已经庄稼茂盛,树木葱茏。这种对比是情不自禁的,结果让他既自豪又沮丧。他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一天他踩着夕阳的余晖下山,或许就是在那个黄昏,一个决定已经在他的心中酝酿成熟。虎庙山似乎是感应到了高文毓这次长久的凝望将给它带来什么改变,它卷起了一阵风,把枯草送上半空,而后它目送高文毓下山,也送别暮归的羊群。继而,黑暗笼罩山峦,星星爬上天空。夜幕遮蔽了一切,包括山的光秃、荒凉。


虎庙山上,这么多年,没有人种树么?发出这个疑问的,肯定不仅仅是我,那些听过宣讲的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吧。


当然有人种树。依山而居的人,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家背靠苍茫大山、眼望葱茏绿色呢?只是,虎庙山,它是一座贫瘠的山,它太难被驯服。土层薄,土质疏松,只长杂草不生大树。前山岩石多,陡坡多,岩石上一层薄薄的土,孱弱得像随时能被山风吹走。后山倒是有一些较厚的土层,但是间杂着岩石条带。最重要的是,虎庙山缺水。春、夏、冬三季雨水稀少,干风肆虐。秋天雨水稍多,但裸露的山体蓄不住雨水,一有稍大的雨便会暴发山洪。每年的春季,种树的人一拨拨上山,植下一星半点绿色的念想。但是,这座山,它像个先天发育不良的女性,它没有孕育的力量。种子夭折,树苗枯萎,一个个空树坑是前山后山呈现出的惯有表情,一年年,植树人心中的念想化为泡影。


虎庙山几代人似乎是服了这座山了,这个“服”,是无可奈何的退缩,也是逃避。或许也有经济利益的驱使吧。种树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几乎不会有即时的利益流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是一句俗语也是真理。而有限的人力物力用在别处,也许就会有眼见的实惠。虎庙山人便延续着古老的生存方式也是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养山羊。一群群羊上山了,这种很能攀爬的动物,能到达人的脚力抵达不了的地方,它们连岩石缝隙的草也不会放过,所到之处,土质更加疏松。山羊蹄子就像一个个小型的刨土机,一层薄土,被它们踢腾起来,又被风吹走。在高文毓走出山底村之前,乡亲们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几十年后他退休归来,乡亲们还是在过这样的生活,时间仿佛停滞在山坳里了,静止未动,只是归来的这个人已经被乡亲们喊作老高了,他苍苍的白发提示着人们,岁月已经流逝将近半个世纪。


此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句话被高文毓反复说起,并且,这个苦涩的滋味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淡下去,而是越积越稠,越来越令他寝食难安。他是北京林业大学毕业的,是学水土保持专业的,他的母校、他的专业、他的尽责令他的职业生涯荣光无限。在山西省水土保持科学研究所工作的几十年中,他担任过研究室副主任、试验场副场长、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等领导职务,获得过全国水土保持先进个人、山西省劳动模范、水利系统优秀共产党员、吕梁地区劳动模范等诸多荣誉和奖励。如今,他退休回到家乡,满山的荒凉是在向他诉说还是在向他挑战?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即将度过余生的地方,他能看着山就这么光秃秃的么?这位治土专家能寝食安定么?终于,1999年11月,62岁的退休工程师老高干了一件大事。仗着身子骨硬朗,又有满腹的水土保持治理经验,他包下了虎庙山近万亩的荒岭,与山底村签订了承包合同,对荒山进行绿化治理,期限为五十年。


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我能够想象二十年前的这份合同对山底村乡亲们的震撼。这个村子不大,二百多户人家,居住人口近千人。1999年底,老高放着清闲的好日子不过、自找罪受、把退休金白往山上扔的闲言碎语,大概占据了每户人家的炕头和饭桌吧。高文毓说他理解乡亲们的冷嘲热讽,毕竟,虎庙山近百年甚至数百年都是一副荒凉的模样,人们以为这是天意,而人又往往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在这种能力面前,改变什么反而使他们惶惑不适。


当然要首先取得家人的支持。高文毓有三子一女。据他的女儿高娟丽说,父亲想承包荒山的想法在家里一宣布,儿女们一致认为父亲疯了,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致富么?家里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老大老二都有自己的营生,高文毓又有退休工资;况且,在号称兔子不拉屎的虎庙山上种树,就能致富么?对风险的忧虑或许就能压垮一家人;再退一步说,让一个62岁的老父亲冒着风险为儿孙致富,儿女们怎么有颜在人前人后站立。高娟丽和哥哥们一商量,认为阻挠父亲的行动势在必行。她首先想到的是去母亲那里取得支持,母亲的反对票是最有威力的。她的母亲,那一年是63岁。


高文毓的妻子张俊英是个不识字的乡村妇女,早年高文毓在外工作时,张俊英带着孩子们在山底村当农民,直到女儿高娟丽15岁那年,张俊英和孩子们才农转非,改变农民身份。对于虎庙山的荒凉,张俊英或许比高文毓有更深的痛感。


高娟丽满以为能从母亲那里获得最有力量的支持,却没有料到,母亲的力量毫无商量余地地给了父亲。张俊英说了一番令女儿无言的话,她说:“这一辈子,你爸要干的事情大多都是对着哩。他非要干,我就陪着干,要不怎么能叫老伴呢。以后呀,你爸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我听到这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思维没有在种树上,我想到爱。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对丈夫的爱有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她一辈子和丈夫相濡以沫。这是粗朴的爱情吧,或许他们一辈子彼此都没有说个爱字,但是一跟就是一辈子,同风共雨。


孩子们看见老两口态度坚决,也同意了高文毓的想法和做法,由不理解到认可再到主动支持。壮年的儿子们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二儿子高普星放弃了开推土机每月不错的收入,回到老高的身边,和他一起上山。女儿女婿、亲戚朋友也纷纷献计献策。


在老伴支持绿化荒山这件事上,高文毓有句充满孩子气的埋怨,他说,老伴第一天是不同意的,还不给他做饭吃。老伴赶紧分辨,说那还不是担心你的身子骨嘛。随后,老伴就认准了高文毓。“爱情宣言”发布以后,高文毓上山,老伴也上山;他爬坡,老伴也爬坡;他数星星,老伴就看月亮。几个馍馍、一壶白开水陪着他们清晨上山、夜晚归家。年轻时他们是不是也没有如此形影不离、如此浪漫呢?虎庙山弥补了他们的缺憾吧?老高和老张,在星前月下的山道上边走边唠叨,说老伴儿你慢点啊,当心那块石头;说手电筒的电池该换了;说今天晚上回家蒸一笼新馍。在唠叨完这些日常的琐事后,老高说,日后不论谁先走,剩下的那个一定要领着子孙们把虎庙山的事干下去。



果真就干下来了。一坚持就是二十年。


2000年的春天正式开工。那年的除夕恰好是2月4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立春。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吧。“立”即是开始,立春是春季的开始,而春天,是大地回暖,是候鸟北归,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要萌芽、要生长的季节。老天给了一个好彩头。播种、耕耘,耕耘、播种,高文毓率领一家人干起来了。


春节一过,一辆农用三轮车载着高文毓全家上了虎庙山的大疙瘩岭。那是一条羊走的路。高文毓说过,羊攀登到哪里,他就把树栽植到哪里。
先解决树种、树苗的问题。


高文毓退休前的单位,山西省水土保持科学研究所率先赠送了五倍体的200株刺槐良种。他习惯性地说了一个很专业的术语,五倍体的刺槐良种,他不知道我是外行,我不懂五倍体比四倍体、三倍体好在哪里,我只想象着刺槐开花的时候,满山一片雪白、馨香,放蜂人将整箱整箱的蜜蜂带上虎庙山,又会有整箱整箱的槐花蜜走下虎庙山。老高又说,刺槐是温带植物,有抗旱能力,这很适合虎庙山缺水的现状,但是刺槐同时也喜欢深厚、肥沃的土壤,在贫瘠之地,它们将不会好好生长。听到这里,我关于刺槐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不能责怪一株植物的嫌贫爱富,对环境的选择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高文毓特别珍爱这200株树苗,他把刺槐栽种在虎庙山上最好的地段,海拔400米至1000米的阳坡,土质中性。像贫寒之家娶进门了一个讲究的媳妇儿,要把最好的家当分配给她。


接着他又从陕西买了1000多株板栗树苗,从一位苗木经营人那里买回5000株元宝枫树苗。这些树苗,几乎花去了高文毓家全部的积蓄。


积蓄用完了,他开始借。跑东家走西家,求人说好话。乡亲们也都不富裕,也或许是大伙儿还没有看到高文毓植树能有什么希望、能带来什么收益,借钱的事儿也就没有结果。为难时刻,他想到了政府。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找到了芮城县水利局和林业局。没想到这两个部门的领导干脆地说:“你这位老前辈,是在干造福子孙后代的好事、大事、实事,有困难我们一定帮你,全力支持你。”


这话说到做到,2002年的秋天,高文毓家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接着走进来几位陌生人,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说:“老高,赶快叫人卸车吧,树苗、树苗来了。”


这是8万株侧柏,8万株。这个数字让高文毓惊呆了。他说他激动地拉住送苗人的手,眼泪一个劲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又有了关于侧柏林的想象,我配合着8万株这个数据想象着林子的大小、模样。100亩?500亩?嫩绿色?深绿色?像排列整齐的士兵?侧柏,株与株之间最相像,只要同一时间栽种,两棵树或是一片树,几乎看不出个体的差异,难怪人们总把侧柏比喻为着装一致的士兵。高文毓说,侧柏也耐旱,也喜阳,像刺槐一样适合虎庙山,而侧柏更粗朴,更耐活。高文毓和土壤是老朋友了,他摸透了土壤的脾气,他知道怎么才能留住岩石上那微薄的一层土,那层土太薄了,十几厘米到三十几厘米的厚度。而最适合虎庙山上这层薄土的树种就是侧柏了,他种的最多的树也是侧柏。这种树不仅耐旱,还耐寒、抗盐碱,在平地或陡壁上都能生长。若是土层薄,侧柏就会在主根的一定部位上侧向地从内部生出许多支根,这些侧根将牢牢地抓住那层薄土,不放松,而后,生长,生长。我想,为侧柏命名的植物学家到底是因为它有丰富发达的侧根还是因为它的枝条和叶片斜展而扁平,像一个侧面?或许都有吧。而这侧向展现的叶片又让侧柏极具抗风性。这强大而智慧的植物,它雌雄同株,它终年苍翠,它像一本教科书,写满生存的不屈和哲理。耐活是高文毓对侧柏的最简单的评价,而对一座荒山而言,耐活是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法则。


有了这些最初的树苗,高文毓一家人的心稳定了。随后,他又取得了山西省水利厅、省水资办等部门的大力支持,帮助解决了部分资金的困扰。


接下来是水的问题。万物生长靠太阳,也靠水。虎庙山上最缺的就是水。


高文毓带领家人,一车一车地把水往山上拉,栽一棵浇一棵。劳动强度大、效率低。有几个数据来证明老高一家为此付出的辛劳:报废了6辆三轮车、数不过来的轮胎、数不过来的铁锨铁镐钢钎、数不过来的球鞋。还报废了一台推土机,这是用来修路的。人到哪里,树苗运到哪里,水运到哪里,就得有路修到哪里。在虎庙山上,老高整修新修了15公里道路。


在一个雨天,终于不用再费力拉水上山,他想,可以趁机多抢种一些树了。当天的栽种任务完成后,雨还在下,宝贵的雨水顺着山路往下流,白白流走,冲走了土,还冲坏了他新拓宽的路,流到山下,或许还会冲毁山脚下的农田。他站在雨中,心疼地看着雨水、看着流失的土壤,也心疼地看着他的路,萌生了把雨水存贮起来的想法。想到就立刻着手干,在山路两旁每隔50米打一眼水窖,一共打了30多眼水窖,地表的雨水径流终于被蓄积起来。留住了水,保住了土,也保住了路。虎庙山上秋天雨水多,雨水汇集到水窖,在其它三个干旱的季节,能派上大用场。
有了苗、有了水、有了路,最基本的问题被老高一个个迎刃而解,接下来一切似乎该顺畅了?未必,未必啊,事实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虎庙山上,有苗有水,树也生长艰难。


有的地方土壤条件稍好,这样的地方不多,这样的地方是高文毓的宝贝,要保证种一棵活一棵。高文毓发明了一镢定植法,在栽植点上,先把杂草刨开,用镢板扎进土里,向下撬,让镢板后面行成一个小洞穴,把带着营养钵的树苗放进小洞穴,然后迅速拔出镢板,扶正小苗,踩踏实树苗周围的土层。这样不破坏土壤的原有结构,墒保住了,树苗好活。


一镢定植法是从一次失败的种植中发明出来的。2001年秋天,他为了加快绿山进度,也为了节省人力物力,用播种的方式在大疙瘩岭上种了600亩侧柏。他带领孩子们,还有支持他的一些乡亲们,精心地将一粒粒种子播入穴窝。只等来年开春,侧柏嫩芽破土而出。


到了春天,睡了整个冬天的种子不负期待,嫩芽钻出了土层。老高非常欣慰,看着在春天的阳光下生机盎然的嫩绿,他的心也像阳光一样。一下子就是600亩啊,按这个进度干下来,荒山披绿的愿望将提前实现。


但是,接下来,喜悦之情就被沉重的棍棒打得灰飞烟灭,萌发出土的嫩芽惨遭噩运了。只见成群的鸟飞来,落在嫩芽上啄食,野兔们兴奋地窜来窜去,它们毫不费力找到了春天里的第一道美食,吃得忘乎所以。仅仅几天时间,600亩嫩芽不见了踪影。老高伤心,全家伤心。伤心之余他开始总结教训:虎庙山上只能栽植不能种植,尤其是侧柏。高氏植树法之一的薄膜覆盖法应运而生:在薄膜的覆盖下,用营养钵把树苗育好,再移栽到山上。
遇到石头多的地方,他也不会放弃。他采用客土栽植法。先用钢钎在石头层上凿个大坑,再从别处运来好土,垫进坑里,植上树苗。这样的树苗活不活要靠天,要靠祈祷。天和祈祷帮不了他时,他就靠自己。高文毓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种树本就是一件考验耐心和韧性的事。有韧劲儿的人用最笨的办法对付失败。树苗死了,他补种。再不活,再补种。仍不活,仍补种。老天不负苦心人,这么多年,不知补种了多少次,数不清了,没法数,不数了,只看看虎庙山吧,上山的十几公里通道上的侧柏就是这样一棵棵栽种的,其中不乏一次次补栽后才成活的,侧柏已经长到2米多高,迎风招展,生机勃勃,翠绿沿着山道逶迤而行,是一条绿色的飘带,从山前延伸到山后。


站在虎庙山,放眼往远方看,也回望来时路,2000年是高文毓全家最艰难的一年,万事开头难,那一年他们植了100亩的树林。一家人早出晚归,最忙的时候干脆住在山上放羊人避雨圈羊的旧石屋里。正是这100亩林子坚定了他们的信心。高文毓说,有100亩就会有1000亩,有1000亩就会有10000亩。至2019年,高文毓全家已经绿化了8300亩荒山,分布10个山头、98条沟壑。这些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油松、侧柏成林,核桃、山杏、桃、李挂果,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绿。树越多,生态就越好,后种下的树就更容易成活。虎庙山进入了一个生态良性循环,从山上流下的雨水已经清澈,再也不是以前浑浊的黄色,植被固化土壤的作用已经显现。大自然是公平的,它有良心,你投之以桃,它报之以李,甚至更多。


这些年来,高文毓,这个水土保持专业的高级工程师,并不是单纯地种树,或者说他不仅仅满足于种树。他有一种职业的本能和素养,有长远的科学规划,他时时不忘监测环境,他在家里和山上,装上了量雨器,每当下雨后,要第一时间赶到量雨器旁,记下降雨量,保存数据。他还在山坡上建了十几个标准径流观测小区,除了标准区、空白区,按照不同的树种细化为双季槐区、侧柏区、连翘区、油松区,记录并比对每次降雨的水土流失数据。这些似乎和种树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拓展开来一想,怎么又会没有关系呢?雨量、水土、植被,它们科学地关联在一起,形成一个生态系统的总体,它们之间必有内在的紧密联系。高文毓保持着退休前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模式,用专业的方法记录虎庙山的水土、生态变化。这些记录将为后来者提供经验或者是教训,为研究者、决策者提供依据。



二十年,放在历史长河里不过是一眨眼,浩瀚时空中星辰甚至连眼都不曾眨,但是放在人的个体生命史中却并不短暂,而二十年坚持做艰难的事则让时光显得尤为漫长。


2019年秋天的这个下午,在虎庙山下,我细听高文毓老人悉数他植树二十年来经历过的酸甜苦辣。


最令他惊悚的莫过于火灾了。2009年春天,一位乡亲在山下自家农田田埂上烧枯草,一不留神火苗像蛇一样滋滋溜溜就窜上了山,把他2000年种下的100亩侧柏林全部烧毁。而那片林子正是他最早种下的、鼓舞全家坚持干下去的那100亩,不仅长势最好,更重要的是那片林子在全家人心里是标杆,于高文毓来说意义非凡,那是一片母林,有了它,看着它,1000亩、10000亩就能在坚持中诞生。一把火毁了全家人心中的珍宝。高文毓眼前发黑,晕倒在山坡上。老伴儿急火攻心,病倒了。孩子们伤心得吃不下、睡不着。


更惨痛的事情,在2010年再次发生。着火面积达到500多亩,满目灰烬,惨不忍睹。那是全家人的黑暗时刻,亲戚朋友纷纷来安慰一家人,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事后高文毓带着家人,把烧死的树苗挖掉,栽上新苗。对还没有完全烧死的树,就把上面烧毁的树干锯掉,等待来年发出新芽。


在二十年的时间里,虎庙山上共发生过大小火灾9次。每一次都是在烧他的心,在烧全家人的心。每当火灾发生时,县乡领导和周围乡亲们都来帮助奋力灭火。为了防火,高文毓和老伴以及儿子们每年春季都住在山上,时刻巡山管护。他还采取了开辟防护带、多树种混交栽植、联通道路等措施。县、乡、村各级政府都很重视,组织了护林防火队。说到这里,高文毓老人叹了口气,好像有些歉意地接着说,以前山上没有树的时候,政府就没有森林防火任务,现在山上有了树,一到防火季节,县、乡、村的干部们都睡不成囫囵觉了。


老人家眉头紧拧,声音低沉地说,二十年的心血,他的全部付出、全部家当,只要一根火柴就能毁灭。


一根火柴,又轻又小,它一端连接着的却是多么沉重的灾难。而比沉重更沉痛的是老人家大儿媳的逝去。


2002年的秋天,于高文毓一家人来说最不堪回首。为了给雇用种树的乡亲们发放工资,高文毓的大儿媳在去信用社取款的路上遭遇车祸而亡。那天,老人家再次昏倒。醒来后他就上了山,住在那间放羊人避雨圈羊的旧房子里,不愿见人。孩子们被突然降临的灾祸击垮了,纷纷劝高文毓就此收场。高文毓不像以往那样开口驳斥孩子们,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大儿媳是为了种树而亡,为了以他为首的全家人的事业而亡,从某种角度而言,他觉得是他连累了大儿媳,是他的梦想让大儿媳为之送命。


那些天,高文毓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挖呀、栽呀。在沉默中他想了很多。他想,如果就此罢手,半途而废,让一座荒山一直荒下去,就更对不起大儿媳了,她是为全家人种树的事业而死去的。


这件事过去十七年了,再次提起,高文毓依然老泪纵横。


对此有深切痛感的还有高文毓的女儿高娟丽。她和大嫂感情深厚,大嫂的意外离世曾经让她对父亲充满埋怨。她心疼大哥家那突然没了妈妈的三个孩子,在劝父亲放弃治理荒山这件事上,高娟丽有最强硬的立场。作为细心的女儿,她比哥哥们更知道父亲为了荒山累出了一身的病。常年的劳作和在山上一口凉馍、一口冷水的饮食方式,让父亲得了严重的胃病,此外还有关节炎、严重营养性贫血,还有几次在山上摔倒扭伤的后遗症。每次住院,医生都再三叮嘱,出院后千万不能再干重活了,要饮食规律。高娟丽劝父亲时,常常先是乞求,再是抱怨,最后是愤怒。结果往往是父女俩一起哭,每每这一刻,高娟丽就全线溃败,她受不了老父亲的眼泪,一个老人的眼泪于她而言就是天在哭,她也受不了父亲倚着医院的窗口,往虎庙山方向眺望的目光。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人只要有了某种梦想,他就不觉得苦和累,即使他品出了苦累,他也觉得那一切为了梦想的付出都是如此值得。
高文毓,人们都喊他老高,刚退休回来时,乡里乡亲们客气地喊他高工,后来,他一身蓝布褂、一顶旧草帽,天天领着大家伙儿上山,风里雨里在一起,大家就亲切地喊他老高。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喊他高老,这其中不只是因为年龄的递增,更多的是尊敬之情、敬佩之意吧。
现在,82岁的高老已经干不了重活了,但是他仍然几乎天天上山,去看儿孙们和乡亲们种树护林,去看山上的那片绿。老伴说他,只要一看见绿,啥烦心事儿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心的快乐。他走起山道来依然是步伐矫健,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海拔一千多米的林地,下山也只需要四十分钟,不少年轻人的脚力不如他。


看着高文毓老人,我想起另一个与山为伴的老人,我的祖父。他高龄时身体依然硬朗,这要感谢我家乡周围如林海、竹海般的大山。我的家乡在南方,重重的大山上是茂密的楠竹和松涛阵阵的松林。我的祖父一生在大山里劳作,伐竹、挖笋、采药。我从没有见过他种树,他说,这满山的翠竹、松树,永远也用不完,还种什么树。记得我年幼时问祖父,山上的竹子和树是你爸爸种的么?他说不是。我又继续问,那是你爷爷种的么?祖父大笑着说,不是不是,这楠竹和松树啊,种在山上很多很多年了,是老天爷种的。后来祖父逝去,我们把他埋进大山,老天爷种的楠竹和松树陪伴着他。
这段哄孩童的话,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我知道一片楠竹林,在砍伐的时候,只要留够母竹,来年就会有足够多的新竹萌生。而松树,家乡的人是从来不过度砍伐的,依山而居的人知道怎样让森林自身完成新旧的更迭。


我收回思绪,往窗外望去,窗外就是虎庙山。临近傍晚,太阳如进入暮年的人,光线柔和,包容万物。层峦叠嶂,苍茫翠绿。虎庙山上已经形成了“四层楼”的立体绿化,一层油松、侧柏,二层刺槐,三层胡枝子,四层冬凌草。高文毓老人说,虎庙山上,人能看见的树,都是他种的。他说这句话时,尾音拉得长,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终于达到预期结果的满足在老人的笑容中和他的皱纹拥抱在一起。如果说漫长的二十年是一幕戏剧的话,这句话恰恰就是一首咏叹调,抒情中有沧桑、有苦痛,而所有的艰辛都在虎庙山上生根成树。


是的,生根成树,开花结果,这些都已经眼见如实,早年栽种的经济林已经挂果,乡亲们都以为高文毓老人会自家采摘了果实拿到集市上出售,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高文毓却对村里人说,山上果子熟了,大家都可以去摘。乡亲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千真万确,高文毓老人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说,山是他承包的,但山是国家的,他只是为国家护山,树上的果实属于集体、属于大家。他唯一的条件就是,采摘果实时,不能损坏树木。每到盛夏,杏、桃成熟,每到仲秋,核桃成熟,沿山一带的乡亲从山上采摘的果实价值常常达到10万元左右。这是一件颠覆价值观的事情吧。不仅如此,他看到村里有些妇女不能外出打工,在家又没有挣钱的门路,就让她们常年到自己承包的林地种树管树,每年为她们支付工资大约8万元。


乡亲们都说,高文毓老人,他绿化了一座山,点亮的是一盏灯,这盏灯,照亮的是人的心。那些曾经放任自家的山羊上山去啃食小树苗的村人、那些曾经为了工钱不如意而故意把树苗栽得歪歪扭扭的乡亲,此时此境,是否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啊?


听了这些,我由衷地敬佩老人家的胸襟和智慧。他不仅懂大山、懂水土、懂树木,他更懂人性、人心。


而那些树木,他又能受惠多少呢?据县林业部门的同志说,高文毓在虎庙山上种的树,最多的是侧柏和刺槐。尤其是侧柏,占种树总面积的70%,而侧柏百年才能成才,刺槐成才也要三十年,而且国家政策不允许采伐,这么说,高文毓在有生之年得不到任何回报已经成为定论。那么,他到底图什么?老人家说,他就图一口气,就图那份承诺,就想让虎庙山在他的手里绿起来、美下去。


高文毓老人沐着秋天的暖阳,说他还有更远大的设想,要继续见缝插绿地种树,等虎庙山生态完全恢复后,再开发中草药、特色养殖产业,开发高钙植物欧李红系列产品,发展生态旅游。他说到这里很响亮地笑了一声,说他可能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不过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二儿子高普星已经成长为林业行家,并且有志把虎庙山的事业继续下去。他已经交代儿子们了,日后要把他埋在虎庙山上,他要活着看山绿,死后听树长。


我告别高老,离开虎庙山,离开芮城。在路上我回忆起一个细节,乡亲们谈起虎庙山的时候还是习惯地称它为荒山。高普星笑着说,现在已经不是荒山了,几辈子的老叫法该改改了,叫绿山吧。


多少年以后,这些树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林海的涛声传进村庄、传进每一户人家。而家家户户已经是一代代新人换老人,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些树是谁种的。会不会也有一位祖父对他的小孙女说,这些树呀,是老天爷种的。
...... ......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朋友风子正在远方写一首赞美树的诗。他写到:

它站在旷野里
并不急着说话,有的云,最终还是走了
有的人,还在流浪的途中

它像是来自寂静的事物
是沉淀下来的光,星辰,抑或沉睡的猎豹

一棵树站久了
连影子都能按住大地
并且把你一点一点地,吸进虚空

几乎没有人觉察到,它在冥想中奔跑
或是,接受神的护佑

有时,我会迷恋上它张开的树冠
以为那就是风暴安宁的巢穴

我喜欢这首诗。是的,一棵树站久了,连影子都能按住大地。


《老高 高老》作者 贾志红

虎庙山的老高

2019年9月20-23日,山西省生态环境厅与省作家协会联合组织省内外20多位作家开展了“美丽中国 · 生态山西”文学采风活动。连日来,各位作家纷纷写出精彩作品。上文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贾志红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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