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落父影如山

亲

清明前的雨总带着凉，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七年前秋夜我闷在被子里的抽气声。父亲走快七年了，可雨声一落，总觉他还蜷在病房窄床——颧骨陷着，眼窝青黑，手背上的输液针随呼吸轻颤，针孔周围那片青黄，是药痕，也是他没享过福的印记。

2018年九月，他病得咽不下粥。我值完班往医院赶，夜风吹得路灯晃，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长，像极了他年轻时在煤矿扛工字钢的模样。他总说井下的灯"比星星亮"，后来才知那亮里藏着多少疼。有次他右手食指被传送带挤了，指甲盖掀起来，血往手套里渗。书记攥着他手腕劝："老蒯，报工伤咱队安全奖就黄了，二十多户孩子等着奖金买书本呢。"他盯着肿成馒头的手，半晌闷出句"我自己去看"。后来那手指总在阴雨天疼，他半夜坐起来搓，我递药膏，他总摆手："老毛病，忍忍就过了。"

他这辈子总在"忍"，唯独樟木箱底那叠奖状是例外。那是连续五年的"先进生产工作者"，红绸镶边，纸页泛黄，却被他用塑料布包得平整。有次母亲翻棉衣蹭掉了奖状，他正劈柴，扔了斧头就蹲地捡，手指拂过"先进"二字时，眼里亮得落了星星。母亲笑他"拿纸片当宝贝"，他瞪着眼："这是矿上信得过我！"那年得先进还发了个印"劳动最光荣"的搪瓷缸，他用了十年，磕掉瓷仍舍不得换。

总想起他骑二八大杠带我们去矿上洗澡的日子。他刚下井回来，灰头土脸，安全帽往车把一挂，煤渣顺着帽檐掉，却把我和弟弟往车后座一放，就哼起跑调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澡堂热水冲掉煤渣，露出他后背月牙形的疤——早年顶板掉石块砸的，没报工伤，找郎中敷了草药，郎中说"别干重活"，他转头又下了井。洗完澡他拉我们往食堂跑，师傅见了笑："老蒯，又带娃来吃包子？"他摸出皱巴巴的钱买四个肉包，烫得直搓手，却先掰开吹凉塞给我们。他自己啃冷馒头，说"不爱吃甜口"，后来母亲才说，他是舍不得——五毛钱一个的包子，够给弟弟买本作业本。

可善良的人总被欺负得更狠。我十来岁时，院墙外老槐树挡了村霸家采光。那天我正写"人之初"，院门"哐当"被踹开，村霸扛着斧头冲过来。父亲正浇花，下意识把我往身后护，斧头落在他额头，血"唰"地涌出来，滴在我作业本上，把"性本善"染成暗红。母亲哭着要去派出所，他攥着母亲胳膊，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别去，咱没人没势。"后来村霸买通了人，派出所反倒罚了家里两百块——那是母亲攒了半年、给妹妹做棉袄的钱。母亲要上访，被他抱住轻叹："忍忍就过了，娃还得上学。"我躲在门后看他额上的疤，心里堵得慌：凭啥老实人就得忍？

直到他躺进病房，我才懂那"忍"里藏着的软。那天弟弟打电话说父亲摔了跤，拿不住碗，母亲快急哭了。我攥着手机往领导办公室跑："我爸摔了，我得回去。"领导翻着报表头也不抬："项目正紧。"听着电话里母亲的抽气声，这次我忍不了了。第二天递了辞职报告，同事劝"工作不好找"，我笑了笑——工作没了能再找，爹没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守在他病床边时，他已说不出话，睁着眼看我，眼神虽无力却松快。我握着他的手，那曾扛过工字钢、拿过奖状的手，如今瘦得只剩骨头，指节老茧却仍硬邦邦。他眨了眨眼，指腹轻蹭我手背，像小时候我摔疼了，他拍我后背那样。傍晚，他的手慢慢松了，窗外的雨正好落下，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谁在哭，又像母亲当年叮嘱他"小心点"的声音。

安葬他那天，黄土一铲铲盖在棺木上，我想起他说的话。那年我看蒲公英，问他"人这辈子图啥"，他浇着水说："就像这草，不声不响长着，把该做的做好就行。"他真像蒲公英，把根扎在煤矿最苦的井下——供我们姊妹读书，自己啃咸菜；教我们"老实做人"，哪怕被欺负也不教我们记恨。

前几天看母亲，她正坐在樟木箱前翻奖状，阳光落在她白发上。她拿起最上面那张，手指摸过"蒯大安"三个字，眼泪掉在纸页上："你爸拿第一张奖状时，买了俩肉包揣怀里带回来，你弟弟抢着吃烫得吐舌头，他站旁边笑。"樟木箱里樟脑味混着他用了一辈子的大运河胰子香，鼻子突然就酸了——有些味道，比记忆还难散。

清明的雨还在下，我对着远山喊"爸"，风把声音送出去，好像真能传到他耳边。想告诉他，母亲念叨的玉米饼我学着做了，母亲说"有点你爸的味儿"；想告诉他，我换了离家近的工作，天天陪母亲；想告诉他，妹妹考上师范了，要去教山里娃读书，如他当年盼的那样。

要是真有来生，我还做他儿子。换我骑车带他去矿上买包子，让他先咬第一口；换我替他挡斧头石块，让他不用再咬牙忍；换我把他的奖状挂在堂屋墙上，让他眼里的光，亮得久一点。

雨落在槐树叶上，簌簌地响。一片嫩叶飘下来，落在我肩上，软乎乎的，像他当年拍我后背的手，温温的，带着一辈子没凉过的暖。<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