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屋里的暑气还赖着不肯走,地板烙得脚底板发慌。电扇转得有气无力,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裹着窗外婆娑树影的汗味。索性推开门,顺着那条被晒得发软的石板路,往村西头的荷塘去。
路两旁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叶尖卷成了小筒,倒像是被暑气抽干了精神。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一声叠着一声,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村子都罩在里头。可越走近荷塘,风里便多了些清润气,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带着股子沁人的凉。
荷塘藏在一片老柳后头,柳丝垂得低,梢头扫着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纹。月光早挂在天上了,暑月的月亮比寻常更亮些,像块被井水浸过的玉,清凌凌的,却不刺眼。它把光泼在荷叶上,叶面上的水珠便成了碎银,风一吹,滚来滚去,不小心跌进水里,咚的一声,惊得荷叶抖了抖,倒像是谁在叶底藏了只小青蛙,被这响动唬得缩了缩腿。
荷叶是挤挤挨挨的,一片压着一片,绿得发黑,却透着股子泼辣的生机。有的叶片张得溜圆,像刚拆了线的绿伞,伞沿还卷着点嫩黄;有的被虫咬了几个洞,月光从洞里漏下来,在水面拼出星星点点的亮斑。最惹眼的是那些荷花,躲在叶缝里,半开的像被揉皱的粉绸子,颤巍巍托着黄灿灿的蕊;全开的倒大方,花瓣舒展得恰到好处,瓣尖还沾着点傍晚的雨珠,被月光照得透亮,像姑娘鬓边没擦干的泪。
风从荷塘深处钻出来,带着水腥气和荷叶的清苦,掠过高高的叶梗时,叶底便簌簌响,像谁在底下翻书。偶有晚开的荷花被风推得晃了晃,花瓣上的水珠便滚进水里,咚——一声轻响,惊得荷叶上的青蛙“扑腾”跳进塘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的莲蓬,那莲蓬便晃了晃,漏下几颗嫩黄的莲子,在水面打着旋儿沉下去。
月光顺着荷叶的纹路淌,把叶背的绒毛照得清清楚楚,像蒙了层细雪。水面被风揉出些碎银,荷叶的影子便在水里晃,忽长忽短,忽浓忽淡,倒像是谁用墨笔在宣纸上乱涂,却涂得格外匀净。远处的田埂上,有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忽明忽暗,与水里的月光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灯影。
蝉鸣渐渐稀了,换成了荷塘里的蛙声。起初是一只两只,“呱呱”地试探着,后来便成了片,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织成张绵密的网,把整个荷塘裹在里头。可这蛙声不吵,反倒衬得塘边更静——静得能听见荷叶舒展开的轻响,能闻见荷花夜里偷偷散发的甜香,混着水腥气,像母亲刚蒸好的荷叶糕,热烘烘里裹着清清爽爽的甜。
往回走时,石板路已凉透了。身后的荷塘还浸在月光里,蛙声跟着风追过来,缠在裤脚。摸了摸胳膊,沾着层薄薄的水汽,凉丝丝的,倒像是把一整个荷塘的清润,都带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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