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就是守着故乡的风_散文_李需

一

娘生于1934年农历正月二十，不幸因病逝于2022年农历腊月初五，享年88周岁。

娘的一生，命运多舛。她19岁，从全县最大的一个村子，嫁到黄河沿岸一个只有100来口人的小村庄。我父亲是个独生子，曾做过村支书、乡办企业领导。他经常因为工作，顾不上家。所以，侍奉老人、做家务、挣工分，这些里里外外的活计全落在娘的肩上。娘原本就长得瘦小，身单力薄，这样的担子一咕噜全压在刚结婚不久的娘身上，真比一座山还重。

娘到我们家将近10年，才怀上我。我降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上午，刚出生，就得了肺炎。娘顾不上自己虚弱的身子，日夜守护着我，精心照料，终于使我脱离了危险，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

娘常对人说我是我们家的福娃。娘在生下我之后的几年里，又先后生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那些年，可以说是娘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乐呵呵的，也不知道辛苦和劳累，常常是忙完家里忙地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当娘从地里回来，便跑到她身边，一边为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闻着她身上的青草味。那样的一种味道，一直都藏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是娘的味道，是村庄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那些年，最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每年的除夕晚上，娘都会一个人趴在一台缝衣机上，为我们几个赶制过年穿的新衣服。常常，我一觉醒来，看见娘还在那里一针一线地忙碌着，一直到天亮。当我们几个孩子起床，娘便会将我们的新衣服拿到跟前，并帮我们一一穿好。

娘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但娘却特别敬重有文化的人。那年我上初中，因和同学闹别扭，不愿去上学，娘一直追着我，硬是把我送到学校。娘说：“孩子，娘不识几个字，娘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让我娃做个有文化的人！”后来，我高中毕业，教了学，到县城工作，又到市里工作，娘嘴上不说啥，但我知道娘心里的高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天地有大爱。娘的爱，比天地更大更重！

二

我父亲1988年病逝。那天，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到家里，我看着单薄瘦小的娘，看着几个还没成家的弟弟妹妹，不由悲从中来，就一个人躲在屋里痛哭。娘听到哭声，便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娃，哭啥哩，天塌下来，有娘顶着！”当时，娘虽然话说得很刚强，但我明显能感到娘握着我的手一直在抖、在抖……

时间能够疗愈所有人的伤，但时间却一直也没能疗愈娘的心伤。短短几年，娘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全白了，人也更消瘦了。但娘为了我们姊妹几个不落在人后面，她帮着我们种过药材、栽过果树，日日夜夜，不停不歇。我不知道，娘那些年，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头，她干什么都是小跑，总不服任何人。后来，大弟成了家，小妹也嫁了人。但小弟却因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只能招亲到30多里外的一个村里，当了别人的上门女婿。

小弟招亲那天，娘追到半坡上，一直拉着小弟的手不松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之后，还是好几个乡亲硬把娘的手掰开，娘才无奈地望着迎亲的队伍远去……

虽然，娘生性刚强，但生活的重压、人生的悲哀，娘还是再也无法承受下去。娘病了，先是得了肺结核，后又精神出了问题。

那几年，为了给娘治病，我和妻子几赴西安，终于治好了娘的肺结核，但娘的精神问题却是越来越严重。

在娘的病最严重的时候，我和妻子白天晚上都要守护在娘身边，稍不留神，娘就会一个人跑出家门，不知去向。有一次半夜，娘趁我们熟睡之际，一个人偷偷跑出院子。发现娘不见了后，我和妻子在村子上上下下地找了半夜，也没见到娘的踪影。后来，还是在父亲的坟头，才把娘找了回来。

娘虽然病着，但她却知道最心疼她才几岁的小孙女。摸着这个窍门后，我和妻子就让小女儿晚上陪娘睡，我则睡在屋子的外间。娘的病彻底好了，还是在西安，我和妻子带着娘和女儿有一次看耍猴子的“把戏”。当时，娘看着看着，就突然大哭起来。说来也怪，就那次之后，娘一下就清醒了。娘对我说，她做了个梦，好长好长的梦，不知怎么一下就醒了，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三

娘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她活了一辈子，劳累了一辈子；她活了一辈子，为我们操心了一辈子。

娘年岁大了后，干不动地里的重活，却为了不拖累儿女，上山打过酸枣、挖过药材，下河滩拾过麦子、捡过豆子。有一年，收完麦子不久，我回了趟老家。一进娘住的那孔窑洞，娘就笑盈盈地将放在窑后面的一口大瓮盖揭开说：“娃，这是娘在河滩捡拾的麦子，打晒了一大瓮，够娘吃半年的！”听了娘的话，我走向前去，看着那满满一瓮黄澄澄的麦粒，心里禁不住揪作一团。娘原本想着我会高兴地称赞她，却见我一句话也不说，便又急着要向我解释。但我却再也无法面对娘的那张一年比一年瘦削的脸，只得背转身哽咽着说：“娘，你也该顾惜顾惜自己！”

那天，我离开家时，娘又将我送到村口。走了好远，回头还看见娘站在村口的土路上，满头的白发被风吹起又吹落……

娘一生都爱操心，那些年，我什么时候回老家，她都把我们那破屋破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常常絮絮叨叨地向我叮嘱这，叮嘱那，总怕我在平时生活中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有一次，我一进家门，娘就急着跑到她放衣服的柜子前，把一层层旧衣服拿出来，然后，从柜子最底层拿出几身白色的衣服说：“娃，你看，娘把死后你们姊妹几个穿的衣服都做好了，省得你们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娘……你……”望着娘那认真的神情，我再也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有一年冬天，我硬是自作主张地将娘带进城里住。刚开始，娘还没说啥。可没过半个月，娘就再也不愿在城里待了，天天嚷着要回老家，最后急得嘴角都起了火泡。娘说：“城里太紧窄了，怎比咱村子里的风畅快！”娘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因身体的原因，还是被我安置在了城里的敬老院。有一年八月十五，表姐去敬老院看娘。娘一个人坐在敬老院的凉亭下。表姐问娘为啥一个人坐在这里？娘说：“我在这，等我娃接我回家哩！”

……

如今，娘已离开我们快3年了。但我每一次回到老家，吹着村庄、小路和田地里的风，就总感到娘依然和那些风一起，不离不弃，无处不在。

娘就是守着故乡的风。

风在。

娘就在！<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