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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娘时,针就扎心_散文_杨建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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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17 16:50:0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娘走了三年了。黄土最终掩埋了那副单薄的棺木,也掩住了娘八十一载跋涉过的深深足迹。那矮小却如山峦般坚韧的身影,连同她一生熬煮的辛酸与刚强,都深深沉入了这片她曾无数次用汗水浇灌的土地。从此,想她,便成了刻在骨子里的钝痛,尤其在夜深人静,仿佛有根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头最软处,渗出绵绵不绝的思念与酸楚。

娘叫董云云,生于1941年。八岁,正是依偎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命运却骤然掐灭了父亲这盏灯。失怙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也吞噬了她刚识得几个字的学堂梦。从此,她稚嫩的肩膀便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及至嫁给我父亲,那“新房”竟是在本村一位邻居家的牛院里,硬生生挤出的一间低矮土坯房。牛院的门槛,对矮小的娘来说,高得像一道山梁。我后来无数次想象,年轻的娘每日如何费力地抬起腿,跨过那粗糙的木槛——那小小的动作,竟是她一生艰难跋涉最初的、最形象的注脚。

我们兄妹四个,如同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地面,生活的担子愈发沉重。然而,更大的风暴无情袭来。父亲,这个本来健壮的男人,竟接连遭遇两次生死的炼狱,最终带着一身伤残,畏缩地退回了家的角落。他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骑着自行车贩卖娘和姐姐整日熬夜机绣的小孩日用品,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方寸之地的惊恐,以及拼命赚钱养家的执着。整个家的天空,轰然塌陷,重重地、毫无保留地压在了娘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白昼,是属于土地的。娘矮小的身影,淹没在广袤的田野里,与烈日搏斗,与黄土较劲。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终凝结成一片片灰白的盐霜,如同她苦难生活的徽章。当夜幕低垂,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起来时,娘的战斗并未结束。她支起绣花的缝纫机,铺开裁剪后的布料,在针与线的世界里,开始了另一场无声的厮杀。飞针走线,枕套上渐渐开出了花鸟虫鱼;巧手翻飞,厚实的棉衣里絮进了御寒的暖意。那盏小小的油灯,是暗夜里唯一的星辰。灯光下,娘低垂着头,眉头微蹙,眼神却无比专注,仿佛她不是在刺绣缝衣,而是在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被命运撕得支离破碎的日子,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将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重新编织得紧密些,再紧密些。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在生活的寒窟里,拼命吐丝结网,只为给我们撑起一方能遮风避雨的角落。

娘的心,比针尖还细,也比铁还硬。她不甘于仅靠这点微薄的针线活计。后来,她竟又背起了沉重的货郎担。天还没亮透,鸡鸣还带着露水的寒气,娘已将连夜赶制的绣品、棉衣塞进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瘦削的肩膀吃力地挑起,独自走向弥漫着晨雾的村口。她挤上拥挤的班车,颠簸着去侯马、临猗等地进货,又辗转奔赴河南及周边的集市,在陌生的喧嚣中,用浓重的晋南方言,扯开嗓子与人讨价还价。我永远忘不了一个冬日清晨,朔风卷着碎雪,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娘裹着包裹出门,那矮小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倔强地、一步一摇晃地向前挪动,渐渐被冰冷的雾气吞没,渺小得像一粒被风卷走的草籽。在异乡嘈杂的人流里,她的声音常常被淹没。可娘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支撑着她,硬是挤到摊位的最前面,执拗地、一遍遍地高声争辩。那声音,有时竟如铜钱砸在秤盘上,发出铮铮的脆响——这矮小的身影,在陌生的土地上,硬是用她的刚强,为自己,也为背后的家,撑开了一小块喘息的空间。

娘性子烈,凡事都要争先。父亲的懦弱,让她别无选择地成了我们头顶那片唯一严厉的天空。她对我们的管教,近乎苛刻。童年的一个黄昏,我因贪玩耽误了割草,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拿起镰刀,径直走向暮色四合的原野。我心怀忐忑地跟在她身后。空旷的田野里,娘矮小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她弯下腰,镰刀挥动,发出“嚓嚓”的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仿佛割的不是草,而是我的心。夜色浓重如墨,娘背着那座小山似的草捆,一步一顿,沉重地挪回家。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昏黄的灯下,我望着娘疲惫不堪却依然挺直的脊梁,第一次尝到了羞愧的滋味,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原来娘的刚强,是在替我们的懵懂和轻浮,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未来啊。

靠着娘这副铁肩膀,我们兄妹四人终于都像离巢的鸟儿,各自成家立业,筑起了自己的小窝。当我们以为娘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享几天清福时,她却像一盏熬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光芒急速黯淡下去。老年痴呆症,这个无情的恶魔,悄然吞噬了那个曾经精明强干、雷厉风行的母亲。她变得模糊、陌生,时而整日呆坐,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时而又莫名地焦躁不安,像一头困兽。有一次,我们满心欢喜地给她换上崭新的被褥,她却烦躁地用手撕扯,嘴里含混地咒骂着,仿佛那不是温暖的棉被,而是束缚她的绳索。更让人心碎的是,家人发现她竟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毫无知觉地咀嚼着生硬的米粒,嘴角沾满了白色的粉末,有时竟在冰雪覆盖的麦田里赤脚行走……那双曾经能绣出繁花似锦、能挑起百斤重担走南闯北的巧手,如今连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也端不稳了。

我们怀着满心的愧疚与酸楚,守在她的病榻前。端汤喂药,擦洗翻身,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只想弥补她一生未曾享受过的片刻安闲。我为她梳头时,木梳轻轻滑过她稀疏的白发,感觉像在梳理一片干枯、皲裂的旱地,每一根白发都诉说着风霜的侵袭。一天,姐姐坐在床边,握着娘枯瘦的手,轻声细语地讲着我们小时候的淘气事。娘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毫无反应。可讲着讲着,姐姐的声音哽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娘那布满沟壑的眼角滚落,重重地砸在姐姐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那一刻,我们仿佛看到,在意识混沌的深渊之下,那个被囚禁的灵魂,被一道记忆的闪电倏然照亮,认出了她最疼爱的孩子,认出了那些浸透了她血泪的过往。那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又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留下我们心中更深的悲凉与无尽的怅惘。

2022年农历五月十八,娘终究还是走了,带着一身疲惫和未尽的言语。弥留之际,她那枯瘦如柴的手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弟弟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虚无的上方,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冲破无形的枷锁,急切地要诉说,要嘱托……然而,终究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在那无声的惊涛骇浪中,最后一次奋力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想要留下什么——那未尽的遗言,成了悬在我们心头永恒的谜,也化作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每每想起,便痛彻心扉。

娘下葬后,我们清理她病榻前熬药的砂锅。锅底积着厚厚一层深褐色的药垢,苦涩的气味经久不散,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们曾不惜代价,寻遍四方名医,搜罗各种珍贵药材,试图用这苦涩的汤汁,去浇灌娘那已然枯竭的生命之泉。然而,娘一生最丰厚的滋养,却早已在无数个无眠的油灯下,在异乡奔波的滚滚风尘里,在她严厉如刀的管教中,在我们兄妹四人的骨血与品性里,完成了最深沉的沉淀。这砂锅里的苦涩,又怎能比得上她生命原初所饮下的那碗名为“贫瘠”与“重担”的苦水?她以最矮小的身躯,在命运板结如石的贫瘠土地上,硬是用血肉之躯开掘出最深的泉眼,汩汩流淌,滋养了我们的一生。

娘的一生,就像故乡崖畔那些无人顾惜的酸枣树。矮小,多刺,扎根于贫瘠的石缝,吸吮着最少的雨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树,能在坚硬的岩石间,挤出细碎却倔强的花朵,结出酸涩却饱含生命汁液的果实。她的一生,始于牛棚那道低矮的门槛,最终归于黄土垄中。这矮小的身躯,却以惊人的韧性和无言的勇气,在时代的风暴与个人命运的夹缝中,用一枚小小的绣花针,刺穿了无边的黑暗;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坍塌的天空。她为她的孩子们,在贫瘠荒芜的命运土壤上,硬生生开掘出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娘啊,您平凡而壮烈的一生,早已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无言的丰碑。纵使低矮,却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无法丈量的苍穹。如今,天人永隔,思念蚀骨。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看到一枚针,一根线,或是想起您油灯下飞针走线的侧影,那根思念的针,便毫不留情地扎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想娘时,针就扎心。这痛,是您留给我的,最深沉的印记,也是连接着您我,跨越生死的,永恒的回响。

作者写在母亲三周年忌日  来源:书众号文创策划公众号 

作者:杨建义<br><br><br>
想娘时,针就扎心_散文_杨建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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