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大爷

           蒯兴平  文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卧室里亮着，刺眼的白光映在我的脸上。简短的一条消息："表大爷去世了，葬礼明天上午九点，老村东头。"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最终缓缓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你不去？"妻子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十年前要不是他..."

"我知道。"我打断她，"可那件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如同十年前的那场塌方，毫无预兆地将我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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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老林！你还活着吗？"工友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我睁开眼睛，浑身疼痛，灰尘呛得我几乎窒息。头顶的支撑木已经断裂，岩石和泥土从四面八方压下来。我艰难地移动身体，发现右臂已经被落石压断，鲜血染红了工装。

"妈的..."我咬紧牙关，拖着身体在狭窄的巷道中爬行。每一次移动都如同刀割，但我知道，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那是老塘的入口，一条废弃的巷道。我使出最后的力气爬了进去，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

三天后，我才被救援队发现。右臂已经感染，高烧让我神志不清。医生说再晚半天就救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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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我回到了矿上。虽然保住了命，但右臂留下的残疾让我无法继续从事重体力劳动。我找到了表大爷——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姐姐，以及村里很多人的工作都是找他给调动的。

"表大爷，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拖着缠着绷带的胳膊，站在工资处办公室门口。

表大爷正坐在办公桌后，翻看着一叠文件。听到我的声音，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小林啊，"他合上文件，"听说你出事了？伤得怎么样？"

"右臂断了，医生说可能以后都干不了重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表大爷，我想请你看看能不能把我调到地面上的工作..."

表大爷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窗外阳光明媚，映在他略显肥胖的背影上。

"小林啊，"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但那笑容让我感到陌生，"你在井下干了这么多年，突然要调到地面，不太合适吧？"

"可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他打断我，"你才多大年纪？三十出头吧？年轻人，要学会吃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井下干了五年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什么样子？胳膊断了就想逃避？村里多少人想下井都下不去！"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插我的心脏。我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而且，"他继续道，"你最近工作态度怎么样？矿上都在传，你工作不认真，经常偷懒。这样的表现，我怎么帮你？"

"谁说的？"我终于忍不住，"我难道是后娘养的..."

"行了！"他挥手打断我，"你先回去好好工作吧，等表现好了，我再考虑你的调动问题。"

我呆立在原地，右臂的疼痛和心中的屈辱交织在一起。母亲常说，表大爷是个好人，当年他帮了不少村里的年轻人。可现在，他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别我啊我的，"他摆摆手，"回去吧，好好检讨检讨自己！"

我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对了，伤好了记得把工伤报告交上来，矿上按规定给你补助。"

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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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当天，天空阴沉。我站在村口，看着远处的山影，犹豫着是否要去。

"你去不去？"妻子站在我身边，手里挽着孝布。

"我..."我深吸一口气，"去看看吧。"

葬礼上，表大爷的儿子——表哥小强正在接待宾客。他穿着黑色西装，表情肃穆。

"来了？"他看到我，点了点头，"爸生前常提起你。"

提到表大爷，我的喉咙又是一紧。

灵堂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村里的长辈和矿上的工友。我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张已经盖上了白布的棺木，思绪万千。

"小林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久不见。"

我转身，看到了表大爷的侄子——大刘。他和表大爷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瘦削。

"大刘，"我勉强笑了笑，"是啊，好久不见。"

"听说你回来参加葬礼了？"他递给我一根烟，"我大爷总说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命不好。"

"命不好？"我苦笑，"是啊，命不好。"

大刘拍拍我的肩膀："别这么说，人生嘛，总有起起落落。大爷年轻时也不容易，从一个矿工做到工资处长，都是自己拼出来的。"

"是啊，拼出来的。"我点头，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葬礼进行到一半，表大爷的儿子小强走上前来，拍了拍手掌："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我父亲的最后一天，感谢大家前来送他一程。"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灵堂，我站在人群中，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

"我父亲生前常说，做人要懂得感恩。"小强的目光扫过人群，"特别是那些在他困难时期帮助过他的人，他没有忘记上大学时候，是乡亲们一分一毛地筹钱供他。"

我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他。

"比如说，"小强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父亲的表侄——林子祥。"

我的名字被提起，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我感到一阵尴尬，不知所措。

"我父亲生前常提起你，说你在矿上工作多年，是个实在人。"小强继续道，"虽然有些事情可能让你对我父亲有误解，但人死为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小强..."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常说，矿上工作危险，希望你能注意安全。"小强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他的遗物，说是要交给你。"

我接过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对不起，是我错了。——张建国"

我的手微微颤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十年前的那场冲突，那番伤人的话语，表大爷他...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一人站在表大爷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和蔼。这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严厉、固执的老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表大爷..."我轻声说道，"对不起...也谢谢你..."

风拂过墓碑，带来远处山间的松涛声，仿佛是回答。

从那天起，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也慢慢理解了那个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老人。他的严厉背后，或许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和无奈。

人这一生，能遇见几个人，能恨几个人，又最终能理解几个人？表大爷，你教给我的，不仅是矿井下的生存之道，更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心。



回到家，我把表大爷留下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日记本里。那本日记记录了我从矿井塌方中幸存后的每一天，每一页都写满了痛苦、愤怒和对命运的抱怨。如今，这一张薄薄的纸条，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那扇紧闭已久的大门。

妻子端来一碗热汤，放在桌上："喝点吧，今天在外面站了一天，你脸色不好。"

我点点头，却没有动筷子："你知道吗？表大爷临终前，让小强带话给我...他说对不起。"

妻子的手顿了一下："他...为什么道歉？"

"他说他错了。"我苦笑，"十年前，他拒绝帮我调工作，说我工作态度不好。可那时候我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右手断了，整个人都变了。也许他觉得我是在逃避..."

妻子握住我的手："那你心里...好受点了吗？"

"我..."我抬头看着她，"我恨了他十年，现在突然告诉我他错了，我该恨谁？"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十年前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我想起了表大爷曾经帮我哥哥姐姐找工作的场景，想起了村里人对他的感激，想起了母亲常说的那句话："你表大爷是个好人，只是不会表达。"

也许，我真的误解他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矿上的工资处。小强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看到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了？"

"小强，"我坐在他对面，"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他放下手中的笔。

"我想了解...表大爷的工作记录。当年我哥哥姐姐，还有村里其他人的工作调动，都是他经手的。"

小强的表情变得严肃："你想查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小强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情。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了档案室，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摞泛黄的档案。每一份档案上都清楚地记录着调动的日期、人和原因。

"这是我爸留下的工作日志，"小强说，"他说，这些记录比任何奖状都更能证明他的一生。"

我翻开其中一份档案，上面记录着五年前我哥哥工作调动的情况："林建国之长子，原井下采掘工，因表现出色，调任地面安全监督。备注：该员工在塌方事故中救出三名工友，建议特别奖励。"

我一页页翻看着，发现几乎每一位被表大爷调到地面工作的人，都有出色的工作表现和感人的事迹。而当我翻到自己的档案时，却发现那一页被撕掉了。

"这是..."我疑惑地看向小强。

小强叹了口气："那是我爸的主意。他说...有些事情，没必要留下记录。"

"什么事情？"

小强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他去年写的，一直没来得及交给你。"

我接过信，封面上写着："给小林，当我不在的时候"。

回到家里，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表大爷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映入眼帘：

"小林：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年前，你来找我调工作，我拒绝了你，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在无数个夜晚无法入睡。

其实，我不是不愿意帮你。而是我知道，你的情况特殊——你刚从井下塌方中幸存，右臂受伤，情绪不稳定。我看过你的工作记录，那段时间你的出勤率下降，工作质量也大不如前，如果给你调动了工作，别人就会也要求调动，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我的工作就没法再开展下去。

我担心，如果把你调到地面，你只会更加消沉。矿下的工作虽然危险，但它能给人带来一种充实感和目标感。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有时候，人需要被逼到绝境才能重新站起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后来听说你不仅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还救了三名工友，我既欣慰又心疼。欣慰的是你没有被打倒，心疼的是你经历了这么多磨难。

十年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歉，但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当年我说过的那些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为你好。

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希望你能带着这份坚强，继续走下去。

         张建国
20XX年X月X日"

读完这封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表大爷的拒绝背后，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护；他严厉的言辞中，藏着深深的关怀。他不是不帮我，而是在用他认为最正确的方式帮我。从那里跌倒，就要从那里爬起来。

我终于明白，仇恨就像一堵墙，它挡住了我去理解别人的视线。而这堵墙，今天终于倒塌了。


表大爷的忌日那天，我带着那封信和一些祭品来到了他的墓前。小强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束鲜花。

"你来了，"他看到我，点了点头，"爸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们并肩站在墓前，风轻轻吹过，带来远处山间的松香。

"小强，"我开口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恨了你爸十年。"

小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爸可能早就料到了。"

"但我现在明白了，他不是不帮我，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帮我。"我把那封信递给小强，"他走之前，给我写了这封信。"

小强接过信，小心地放进口袋："他会很高兴你能读到这封信的。"

我们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有时候，语言是多余的，心灵之间的交流已经足够。

"你知道吗？"小强突然开口，"爸生前常说，矿上最珍贵的不是煤炭，而是矿工们的生命。他花了一辈子时间，保护矿工们的权益，想尽办法改善工作环境，可还是有矿难发生...这让他很痛苦。"

"所以他才会那么严厉地对待我们？"我问道。

"也许吧，"小强点点头，"他常说，矿工的生命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挥霍。他宁愿被恨，也不愿看到有人因为一时心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环顾四周，看着这个被青山环绕的墓地。表大爷就躺在这里，守护着他热爱的矿工们，守护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小强，"我轻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谢谢你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爸会很高兴的。"

我们点燃了香烛，看着青烟袅袅上升，仿佛表大爷正在云端注视着我们。

"表大爷，"我轻声说道，"对不起...也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有时候最严厉的爱，才是最深的爱。"

小强也拿出几张纸，在墓前点燃："爸，我也有话对你说。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做一个有担当的人。我会继续你的事业，保护每一位矿工的安全。"

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仿佛是表大爷在回应我们的对话。

回到家，我把表大爷生前的工作日志整理了出来，捐赠给了矿上新建的安全培训中心。每一本日志里都记录着他对矿工的关怀和对安全的执着追求，这些都是他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

妻子看着我忙碌的身影，轻声问道："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夕阳："是啊...十年了，我终于放下了。"

放下仇恨，放下误解，也放下了那个曾经固执己见的自己。

人这一生，能遇见几个人？能恨几个人？又最终能理解几个人？表大爷，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教会了我重要的一课：真正的关爱，有时候会披着严厉的外衣；而理解和宽容，才是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

【完】<br>位置 : 江苏省徐州市贾汪区团结路79号贾汪区徐州矿务集团第二医院外科大楼北(团结路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