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1975年的腊月84岁时离开了我们。二叔说:“这是喜丧。”话虽这么讲,但失去亲人的心痛终究难抑,不过是让活着的人莫要过分悲痛罢了。
父亲和二叔分家后,爷奶便各归一边,由兄弟二人分别照料。我那时就很纳闷:可环顾四周,晋南农村大都如此,也有轮流赡养的。爷奶的分开,就像一副看家的门神被拆开,各自独守着后半生褪色的年华。父亲领走了爷爷,二叔家留下了孤独的奶奶。爷爷住进我家,我便成了他的小火炉——冬日爷孙俩蜷缩在煨热的土炕上,夏日又挤在一顶蚊帐里。夜晚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爷爷给我讲清朝的长辫子、民国十三年的灾荒,却再难见老两口凑在一起拉家常的光景。
那年月,周边几个乡镇也有集市,就数卿头镇热闹繁华。我和二叔家的堂弟用拉车铺上厚厚的麦秸,再放上褥子,拉爷爷去赶集。一路小跑,把爷爷颠得东倒西歪,下车后,爷爷风趣地说:“把我这老骨头架都颠散架了。”十二三岁的年纪谈不上什么孝心,只是为了那一碗羊汤和一个火烧饼子,去一次,嘴上的羊油味能膻好几天。
跟着爷爷走亲戚,他总带着个小包袱。我趁他不在时打开看,姑姑笑着对我说:“这是老时衣,你爷爷怕老了衣服不能及时穿上,把这家什都随身带上了。”我对死亡充满恐惧,儿时的记忆里以为生是永恒的,死亡是遥遥无期的事情,心想人一直活着多好啊!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爷爷总想给我找对象早结亲事。母亲总以我还小推诿,说要迟两年订婚。
1975年的寒冬,爷爷早晨没像往常那样起床。母亲挑起门帘,探头一看,发现老人呼吸急促、唤之不应。她急忙喊来二叔二婶,也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三叔和四叔。一时间全家人都忙碌起来——爷爷的寿材是上等柏木做的,寿衣也准备妥当。爷爷生前都见过自己的寿棺和寿衣,很是满意。老人年龄大了,对死亡也就释然了。父亲兄弟四人坐在祖父的炕边,爷爷那时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和奉养他多年的儿媳。弟兄们商量着后事的安排,二叔把我叫到炕边,问爷爷是否认识我。爷爷脱口喊出我的乳名,最后还叹了声气:“还不给我娃说媳妇。”这个情节让满屋子的人都很吃惊——看来传宗接代已深深烙在他的骨子里,人到咽气都放不下香火的传承。二叔说:“老人都是隔代亲,不给娃定亲,老人咽不下这气。”
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了我们。因是高寿去世,膝下儿女成群,村里人提出棺木要穿村而行。这事好办,只是苦了抬棺的一干小伙子。父亲兄弟四人一字排开,齐刷刷地跪在雪地里。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奶奶的坟茔在坟地顶端,几棵桐树遮天蔽日,老远就能望见。爷、奶的脚下并排安葬着父母亲和叔婶们。上坟总是从爷奶的坟头开始,每岁清明,年年祭祖。我和堂兄、堂弟带着自己的儿孙,拿着祭品来祭奠。风卷起坟边的几片枯叶,坟堆上的迎春花仿佛在摇曳着家族的往事。安慰故去的亲人,最好的办法是自己要健康地活着。
王秀峰/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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