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我们村里便有三个规模颇大的涝池。一个在村子西头,一个位于村南头,还有一个居于村子中央,也是村里各项活动的中心。村西和村南的涝池主要用于洗衣以及农业生产用水,而位于村中的这个涝池,则是全村唯一的饮用水源。
它的构造与其他两个涝池大不相同。它的周边是用砖块砌起来的,在砖墙高出地面约两尺时,又在砖墙上打了一人多高的土墙,将涝池围了起来,想必是为了保障卫生与安全,防止鸡、狗、猪、羊等家畜污染池水。在西北角专门留了一个供人们挑水出入的大门。门柱用青砖砌成,安装有栅栏式的木制大门,平常无人挑水时,便用铁链子挂着。门柱下方两边朝外的地方,有两米多长、二尺多高的青石门礅打造的喇叭形入口,能够更有效地方便雨水流入补给。池口的底部是用大块的青石板铺设的,和石门墩一样,都有着精美的雕刻图案。从池的大门口进入,有一条通向池底的台阶。台阶是由石条和砖块铺就的,看上去美观又大气。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村里的男人们便早早起来前往村中央的涝池担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夏季还算轻松,可到了深冬,滴水成冰,池面也会结一层薄冰,第一个来担水的人,会用扁担头将冰面捣开,才能取上水。洒落到台阶和地面的水,很快便会结上一层冰,稍不留意就可能滑倒。这样的冰日积月累一个冬天都化不了,经常会有担水的人滑倒。通向南巷、北巷、西巷的土路上,还留下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水痕,它们仿佛是无形的文字,默默记录着村人们的日常生活。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修建村东头的那个涝池,当时我应该有十一二岁。修建涝池需要用到一种本地特有的红垆土,这种红垆土黏性良好、土质稳定,压实后不易渗水。池的大坑挖好后,会铺上一层约五六十厘米厚的红垆土,随后用拖拉机拉着碌碡,沿着池底一圈又一圈地碾压,直至将其彻底压实、修理平整。为了防止渗漏,在红垆土上面又铺上一层塑料膜,再在塑料膜上覆盖一层垆土,继续用碌碡一圈圈压实。如此这般,一直延伸到池顶,再从上到下做台阶,才算大功告成。
与此同时,父亲带领村民,几经挫折,在东沟成功打下一眼深井,井水水质清澈且甘甜。他们将这甘甜的井水源源不断地引入到这个涝池中。
站在我们村西的路边,就能看见黄河。黄河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是银白色的,形状是立体的,仿佛是融化了的银水,闪着粼粼银光。黄河在禹门口跃出龙门后,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全面铺开,一路向我们这里奔流而来。这一段便是黄河中游最宽之处,河面最宽处可达13公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民间谚语就来源于此。西岸有黄河流域最大的洽川湿地,自然风光优美,芦苇丛生,蔚为壮观,著名的处女泉景点便在这里。而它的东岸就是我的家乡万荣县荣河镇,也是山西第一大河汾河汇入黄河的交汇处。
黄河东岸呈三阶状,称峨嵋台地,黄河滩为第一台,后土祠所在的荣河居中为第二台,东岭之上为第三台,每台递升一百多米,我们村就属于第二台地,典型的黄土旱塬。虽然距离黄河仅有三四里的路程,却由于地势落差,滔滔不绝的黄河之水无法润泽我们村。数百年来,眼看河水哗哗地向南流去,却只能仰天长叹,小麦亩产量仅有一百来斤,人畜用水完全依赖老天降雨。
从西巷出村,顺着大路行至坡底,便是距离黄河更近的第一台地的宝井、金井等村落。这个大坡长达二里有余,垂直落差高,我村人习惯称这些村子为“坡底下”,而他们则称呼我们为“坡上头”。由于干旱缺水,“坡底下”的人家大多不愿意把闺女嫁到“坡上头”,我们塬上这些村的女子,若能嫁到“坡底下”给人当媳妇,那便是享福了。
水,一直是困扰北杨村民的心头之患,也是阻碍经济发展的最大障碍。人们闲暇之时,都会站在村西头的崖畔上向下俯瞰,眼睁睁看着黄河水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滔滔不绝地向南流淌而去,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虽满心怨恨,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唯有哀叹。然而,那心底的不甘,就如同这黄河之水,暗流涌动,从未停歇。其中有一个人,他也时常站在西崖上眺望,心中在筹划着什么,这个人便是我的父亲。
我幼年之时,父亲便是村上的干部。他每天早出晚归,走遍村里的沟沟壑壑,丈量距离,计算坡度,探寻水源,将大部分精力都倾注于村里的水利事业。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1969年于东沟成功打出了我们村的第一眼深井,并将井水引入村东的涝池中。从此,我们村的村民首次喝到了自家甘甜的井水,也种上了期盼已久的西红柿、辣子、茄子、韭菜。仅仅解决人畜饮水问题远远不是他的目标,提高粮食产量、让群众吃上白馍、过上幸福生活才是他追求的目标。
1972年6月,依照县里的安排部署,他率领村民在村子北边的葫芦坡沟修建了一座扬水站,从公社的“引黄干渠”,把黄河之水引到了一百多米高的旱塬之上,我们村600多亩旱地变成了水浇田,从此我们北杨村告别了无水浇地的历史。然而,引黄灌溉存在一个弱点,那便是在雨季黄河水充足时,能够满足灌溉需求,但到了旱季或冬季,黄河水位下降,引黄干渠就会缺水,就无法保障小麦冬灌了。针对这个问题,父亲和其他村委会班子成员达成了共识:打井,引水上塬!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凭借东沟打井的经验,这一想法很快付诸行动。当年,就在葫芦坡沟里打了一眼深井成功出水,水质优良且水量充沛,彻底解决了村北边所有土地的灌溉难题。为了在特殊时间段加大灌溉量,他们又在葫芦坡的最高处修筑了一个大涝池,利用虹吸原理实现自动放水灌溉,不用动力节约了成本。农闲时从井里给涝池注水,等到天旱需要灌溉的时候,涝池和井同时灌溉,极大地缩短了灌溉周期,增加了灌溉量,保证了粮食产量。
时隔三年的1975年,他们再度于村南的爷爷山沟成功打下一眼深井,并利用村南原有的一个十亩大土坑,建造了一个同样十亩大小的涝池,成功将村南所有的旱地彻底转化为水浇地。
1979年3月的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日。那天,柳树沟畔人头攒动,红旗飘扬,鞭炮声震耳欲聋,锣鼓声响彻天际。原来是在柳树沟历经三年开凿的深井终于成功上水了,一股清泉直冲苍穹。前来参观的人们兴高采烈,共同欢庆扬水站上水,清澈甘甜的井水滋润着几百亩良田。
那是1977年,父亲决定在柳树沟再打一眼深井,修建一座扬水站,旨在将凤坡的四五百亩土地,也变为水浇地。起初,第一眼井的施工进展颇为顺利,岂料钻到150多米时,上方井壁塌方卡住了钻锤。鉴于当时技术有限,故障无法排除,只能无奈放弃。打井队一看这活儿棘手,便拍拍屁股跑路了。随后,他们又重新聘请了一个打井队开挖第二眼井。当打到水层时,周围的大量细沙涌入井内,尽管采取了相应措施,却仍未成功。而且,井的大洞周边已然塌空,危险重重,无奈,这口井再度报废。紧接着,又在距离第一眼井较近的地方开始钻第三眼井。当时考虑到第一眼井下方的沙层状况良好,想必下面水量一定充沛,所以第三眼井的井位就选得离第一眼井较近一些。未曾想,天降一场暴雨,第一眼井发生塌陷,竟影响到了第三眼井,致使这眼井也遭遇了报废的命运。
接连报废了三眼井,他们虽心痛不已,但并未丧失信心,也毫无气馁之意。他们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采取了有效的应对举措,重新选好井位,开启了第四眼井的钻探。
然而,没打多久,新的状况又出现了。此处地质异常坚硬,工程进度极为缓慢,其间还出现过两次塌方,好在都及时排除了险情。在打到一百多米的时候,始终未发现良好的沙层。要知道,有好的沙层就意味着有水,否则也是报废井。他们不禁担忧,倘若打到井底仍无水该如何是好?他们从县上请来水利专家,携带电测仪进行探测,结果显示下方有水。有水便好,继续打。一直打到128米,中间果然出现了五米带有石子的优质沙层。谁知在洗井时,却不慎拉破了下方的管子,细沙回流填埋了大部分水层,剩余的水层无法满足用水需求,第四眼井眼睁睁看着又报废了。
“投入了如此多的资金,却钻出了四个黑漆漆的窟窿,就是瞎折腾。”当时,人心惶惶,人们情绪躁动不安,指责声、惋惜声不绝于耳。但更多的是支持的声音和别样的鼓励。
深夜,父亲手握一张自行设计打井引水的图纸,凝视许久。原计划四个月完成整个工程,可如今已过去一年半的时间,井仍未打成。土地早已平整完毕,水渠也修建到位,扬水的设备亦安装妥当,难道就此罢休?他心有不甘,不肯认输,拿起粉笔在墙上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风岭水站建颇难,凿井四废何其艰。
吾立揽月捉鳖志,洞遍柳沟掏甘泉!
第二天,他就在废弃的井边,召开了村干部扩大会议,言辞恳切地对大家说道,风坡岭扬水站乃是咱们村的第四个扬水工程,之前的几个工程也遇到过困难,我们都没有认怂,难道这次要认输吗?不!这不是北杨人的作风。这个站建成之后,全村两千多亩耕地都将变为水浇地,人均能够拥有一亩多水浇地。
打第五口井时聘请了县水利局的钻井队,技术相对过硬,进度颇为顺利。临近完工时,也遭遇了卡锤事故。此时,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父亲看着冒着风雪抢修的工人们,脱口吟道:
雪大风冽酷寒,洞塌土硬石顽。
重重难关等闲,定教水上旱塬!
很快,工人们与村干部齐心协力、想方设法,排除了故障,顺利地将管子下好并一次安装成功。风坡扬水站历时三个年头,经历了重重困难,终于大功告成。父亲望着从八寸管口里喷涌而出的清澈的井水,不禁感慨万千:
清流冲走世代愁,秃岭从此绿油油。
庆功爆竹惊神梦,笑逐颜开壮志酬。
北杨人的“引泉梦”实现了。这眼井无论是水质还是出水量,都优于以往的机井。时至今日,已过去四十多个年头,这眼井依旧正常运转,还在为北杨村人民服务着。
如今再度回到老家,村里的变化令人惊叹,比起以前那可是好太多了,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村里边的五个大涝池早已被填平。在村中间涝池的位置修建了文化广场,有篮球场,各类健身器材一应俱全。巷道不仅做了水泥硬化处理,还铺设了排污管道,哪怕是在下雪天或者下雨天,再也不会出现泥泞不堪、难以行走的场面。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楼,其设计和装潢一点不逊色于别墅,门楼一家比一家高,大门一家比一家敞亮,让来村里的城里人羡慕不已。
武肖波/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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