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舞台上的“活关公”_赵战生

在我国历史悠久、百花盛开的戏曲舞台上，有一簇奇葩——专一表现关羽生平事迹的“关公戏”。“关公戏”魅力无限，代有新出，久演不辍，国人喜闻乐见，耳熟能详。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历史上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成为彪炳千秋、一代天骄的傲世人物，不胜枚举，不知凡几；其人其事，被搬上戏曲舞台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但若细细数来，其内容之丰富、剧目之多样、观众之广泛，恐怕鲜有超越“关公戏”的。

中国人认识关羽，熟知他勇武绝伦、威震华夏；不羡富贵、义炳乾坤；有恩必报、誓忠旧主的诸多“超人”故事，主要来自两个途径：一是书籍，以《三国志》《三国演义》为最；二是戏曲，全国各个剧种，多有剧目演出。在过去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年代里，老百姓识字不多，读书困难，主要是看戏。戏曲能把关羽演“活”，最受百姓欢迎。

现存有关资料显示，“关公戏”早在元代即已出现，计有《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关云长千里独行》《关大王月下斩貂蝉》《关大王大破蚩尤》《关大王三捉红衣怪》等杂剧。

到了明代，“关公戏”更为活跃，传奇类有《古城记》《四郡记》《草庐记》《连环计》《双忠孝》等；杂剧类有《义勇辞金》《关公出许昌》《过五关》《斩华雄》《古城聚义》《斩关平》《关公斩妖》等。

清代地方戏勃兴，各地剧种尽其所能，大显身手，或改编元、明剧目，或自创新剧。“关公戏”尤为火爆，被尊称“夫子戏”；扮演关羽的演员专属一行，行话谓之“红生”。

《菊部丛刊》是民国初年，由周剑云主编的一部大型戏曲史，记载了诸多戏曲名家。其中，程长庚声誉最隆，被誉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京剧之父”。他最早成功塑造了关羽的戏曲形象，是“红生”的创始人。

与程长庚同辈的伶界须生于四胜，一心想演红“红生”，扬名立万。可由于他“嗓音不亮，板槽欠稳，以是每唱必咂，听者多扬声辱之”。他不甘被冷落，自寻新路：演出前不涂油彩，只是取酒痛饮，直待面目赤红，再运足精气神，横刀出台。其扮相刚毅矜持，不怒而威，酷肖关公，获得满堂喝彩。一鸣惊人之后，于四胜从此专演关公。

看到于四胜大红大紫，程长庚暗中较上了劲。他四处张贴大幅广告，以自己的拿手戏《战长沙》，向于挑战，大获全胜。于四胜自感技不如人，“终其身不复登台”。

程长庚、于四胜之后，“红生”辈出，各有所长，其佼佼者当数艺名“三麻子”的王鸿寿，他的成名戏是《走麦城》。与其他歌颂关羽丰功伟绩、擒妖捉怪的关戏不同，它所表现的是关羽大意失荆州，而后败走麦城、殒命东吴的悲壮一幕。

“三麻子”深得《走麦城》要旨，悉心揣摩人物，还原历史真实，把一位忠肝义胆，傲视群雄，最终却因骄狂取祸的“失败英雄”，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舞台上。四座皆惊之余，有人感慨：“如使‘三麻子’照此装束，左关平而右周仓，于夜半无人时出现在庙堂之上，有不骇为关公显圣者，吾不信也。”

京剧大师李洪春，7岁学戏，师从“三麻子”专攻“红生”。从《斩熊虎》《古城会》到《走麦城》，加上他自己改编的《新野慈放》《破羌兵》等，共有四十多出剧目。他登台演出关公戏八十多年，塑造了诸多栩栩如生的关公形象，直到86岁高龄，还在北京中山公园义演《训弟》。李老先生德艺双馨，誉满京华，被同行尊为“关剧宗师”。

耄耋之年，李洪春在回忆自己舞台生涯时，还津津乐道：“那会儿我们演‘关老爷’要烧香磕头，一进后台扮戏，就不能再说闲话。老辈还要戒斋沐浴，我也戒过斋。”如此虔诚礼敬，不仅是对关公的信奉敬仰，对关公文化的赓续传承，亦彰显了老一辈艺人心中“戏比天大”的敬业精神。

当然，敬戏、敬业是一回事，而深刻认识剧中人物，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启迪人心，为时所用，又是另一回事。《走麦城》，不落窠臼，独创一格，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关羽“恃勇而骄”的性格缺陷。

现代戏曲大师马少波潜心研究“关公戏”多年，感慨良多，颇有心得。1948年，他根据革命斗争形势的需要，创作了新编历史剧《关羽之死》，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

那时，人民解放军已转入战略大反攻，百万雄师势如破竹千里跃进剑指江南，取得节节胜利。在这革命大转弯的紧要关头，对全军指战员来说，服从命令，听党指挥，清醒头脑，反骄破满，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事。《关羽之死》，不仅让关羽走下神坛，由“神”回归为人，尤为重要的是以史为鉴，用戏剧的无穷魅力和别样方式，给全军广大指战员敲响了反骄破满，乘胜追击，将革命进行到底的警钟。

李洪春老先生后来回忆：“1953年，团里排演马少波同志写的《关羽之死》，让我演关公。我才知道批关公不是不能演关公戏，要看是怎么个演法。通过讨论剧本，我渐渐明白了，不能把关公当神来演，要当人来演。”

《关羽之死》塑造了一个符合历史真实的“活关公”，血肉丰满，秉性突出，不溢美，不掩错，不失其功，不讳其败，寓意深邃，警策人心，呈现出的是一部与时俱进、铿锵有力的杰出作品。

历史悠久，剧坛花红，关公戏璀璨，关公耀目。但愿人人都能以平常之心，欣赏关公戏，品评关公，明鉴得失，秉持真知。若如此，方不负众“红生”一片苦心，亦是“关公戏”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