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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美丽的金达莱 散文_张继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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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atar 发表于 2023-8-2 11: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打扫乡下老屋的时候,一本发黄的旧相册映入眼帘,轻轻拭去上面的浮尘,一张黑白照片散落出来。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军人夫妻。男人戴着眼镜,一身戎装,文质彬彬。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眉眼清秀,气质恬静。两人胸前各别着三枚军功章。照片背面的钢笔字迹已经模糊,依稀可见“1953.12”。

看到了这张泛黄的照片,我的心咚咚跳着,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照片上面主人公的故事,连同我的童年时光,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们这一代人,是看着《上甘岭》《英雄儿女》等露天电影长大的,英雄的事迹和战斗故事也影响与塑造着我们的价值观。

那时候,听村里大人讲,我大伯、大妈在外当兵,参加过太原战役、西北剿匪,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还有立功的喜报,也看到家里人由此享受着村民投来的尊敬和羡慕的目光。不只如此,就连小朋友玩打仗游戏的时候,都会让我扮成解放军指挥员,带领一队人冲上山头、炸碉堡、消灭“敌人”。我高喊“为了新中国,冲啊!”男生女生冲上山头与“敌人”展开肉搏,我摔倒了你,你压住了他,混战成一团,最后都成了泥土人。

玩累的时候,夕阳也已暗淡,小鸟归巢,鸡儿上架,小黄犬卧在门洞里。巷子里正炊烟袅袅,妈妈们都吆喝着自家孩子回家吃饭。小伙伴们使劲拍打粘在衣服上的泥土,甩掉脚上的泥巴,伴随闪烁的星星各自回家。也有几个伙伴磨磨唧唧不肯回家,随我蹭进爷爷的房间。屋里油灯火苗如豆,光影在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地变幻。几个人凑在一起,借着这微弱的灯光围绕在爷爷身旁,细细端详镶嵌在镜框里的青年军人照片。爷爷的脸上挂满骄傲和自豪,我们脸上充满羡慕和敬仰。

照片里的人似乎幻化成真人,从镜框里跳出来向我们招手致意。小伙伴们就一直想呀、盼呀,心中的英雄啥时候能回来?

记得有年快过阴历年了,我和姐姐放学回家,家里乱哄哄的挤满了乡亲。三叔四叔笑容满面地向男人们递烟点火,两个陌生男女和爷爷说着话。男人戴着眼镜,穿件墨绿色呢子大衣,女的穿着洋气,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我和姐姐怯生生地扒在门边偷偷往里瞧。

“孩子,来,快叫大伯、大妈!”父亲高兴地喊着我们。女人走过来把我俩揽在怀里,声音轻柔甜美:“好可爱的一龙一凤,都长这么大了。”或许是受电影《上甘岭》的影响,我感觉这两个人言行举止缺乏军人的气质和威武,与我心目中的英雄落差很大。为伤病员包扎伤口,用优美动人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激励、安慰着坑道里的伤病员,才应该是我大妈的形象。因为她也是名军医,她和大伯同时参加抗美援朝战争,身上留下的都是血与火的记忆,血液里流淌的是生与死的情感。

眼前这个人就是日思夜想仁慈而善良、坚强而勇敢的大妈,是我和小朋友们崇拜的偶像?我用小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挣脱她的怀抱,跑出大门口,兴奋地高喊:“我大伯、大妈回来啦!”稚嫩的童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久久回荡在巷子里。

大伯、大妈那次回来除了回乡探亲,还肩负一项特殊的使命,就是代表组织去看望一位在战争中瘸了腿、被我们称为“海子叔”的人。

第二天,我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伙伴,每人手心里攥着一颗大妈发的包着漂亮玻璃纸的水果糖,带领大伯和大妈,浩浩荡荡地向海子叔家进发。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雪,我们转过一条巷子来到海子叔的家门口,透过木棍扎成的栅栏门,看见院子里一层薄雪,静悄悄的。我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喊着“海子叔,有人看你来啦”,一边争先恐后地推门闯了进去。屋子里,一位头发有些凌乱、紧闭着双眼的大叔,静静地躺在土炕上。

“海—子,海—子哥”,大妈看到眼前一幕时,不由得失声呼叫着,声音哽咽。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声,海子叔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使他浑浊的双眼顿时光亮起来。

“是你吗,兰子医生?”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惊喜,两颗豆大的老泪从海子叔深陷的眼窝里,慢慢滚落下来,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海子哥,多年不见,我们很想念你。你这受伤的腿现在怎样?”

海子用手拍了一下左腿大声说:“你看这不好着吗?”声音里仍然透着军人特有的刚毅。

他们相互聊了些生活上的情况后,大妈郑重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呈现在大家眼前。看到这枚属于自己的、遗失多年的军功章,海子叔眼里泛出泪花,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枚军功章,哽咽地问:“兰子医生,你找见它啦?”不待大妈回答,海子叔不知从哪里来的劲,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挣脱闻讯而来的家人的搀扶,倔强地站立在地上,佝偻的腰也挺直了许多,他举起右手,用嘶哑的声音喊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秦海子向兰子军医致敬!”大伯和大妈庄严还礼。三位军人的举动和气势深深地震撼了我们。

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海子叔颤巍巍地捧起军功章,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那年海子叔复员,他带着战争胜利后的喜悦回到家乡积极参加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镇政府领导任命他为村干部,他瘸着一条腿,身上留有三处伤疤,还有一块弹片至今仍残留在头骨里。这些战争后遗症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工作热情,他想尽一切办法带领村民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每逢天阴下雨,那块弹片刺激得海子脑子一片混沌,他总是出现幻听,那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班长对敌人的怒吼声和对酷寒天气的诅咒声……

他的心底始终树立着一个不倒的信念:我是为全班的战友活着,我要好好活着,让父老乡亲过上幸福的生活。

海子叔时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服,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既陌生又似曾听过的曲调。村西头军烈属王奶奶孤身一人,海子叔两天给老人绞一担水倒进水瓮里。不论是夏季的雨天还是冬季的雪天,他天天早早赶到学校把学生的茅厕打扫干净,怕孩子们滑倒、跌倒。

为了改变家乡台塬地势“十年九旱”缺水的境况,他背上馍馍多次找上级、找水利部门领导,凭着一腔热情和诚心,终于优先争得了建立一个提水站的项目。他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黄河水引到村里。资金不够,就把自己的退伍军人补贴投入到建设提水工程上。

那年除夕,海子叔把压在箱子底复员时的一件旧军服让妻子改了又改,作为孩子的新年衣服,儿子捧着曾经历战火和硝烟的“新”衣服哭了,因为十多年来父亲承诺给儿子过年添新衣服的愿望终于实现。这哭声包含着对自己父亲由衷的爱和深深的敬意。在同学们面前他可以骄傲地炫耀,自己过年的新衣曾是人人羡慕的军衣。

除夕夜,他总是让家里人朝东北方向摆六副碗筷,再倒上三杯酒,吼着儿子陪同他双膝跪地,祭拜牺牲的班长和战友们。记得班长牺牲前给了他两个冻土豆,让他捂在怀里,饿急了,就融化一层啃一层。关于那枚军功章,是海子叔在抗美援朝战役中受伤,后来住院,将那枚军功章不小心丢失了。为了找到那枚军功章,海子叔给大伯和大妈去过信,想不到竟然被大妈找到。这枚军功章,证明了他是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是人民的功臣。高尚与平凡,勇敢与淡然,赫赫战功与默默无闻,在海子叔身上形成强烈的反差,却又融合得如此自然。

战友的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海子向大伯大妈讲述这几年家乡的变化,讲述他如何争取建提水站工程,把黄河水引上台塬,实现了乡亲们对土地的梦想……

1998年的一天,海子叔积劳成疾,突然病逝。乡亲们为有这样一位百姓的好带头人而潸然泪下。听说海子叔殁了的消息后,大伯和大妈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参加了他的葬礼。

大妈用嘶哑的声音,向村里的乡亲们讲述那场惨烈的战斗和海子叔那条被炸伤的腿。大妈说,那年海子叔所在的连队执行任务,在一个小树林里潜伏了两天两夜,终于抓住了有利时机,开炮炸毁了美军的两个机枪阵地。当他们拖起火炮转移阵地时,遭到敌机的狂轰滥炸。敌军密集的炮火爆炸产生的气浪把海子叔掀翻到山下,他昏死过去……从前线送到战地医院时,他已成了血人。

经过兰子医生和医护人员的紧急抢救,海子叔才捡回了一条性命。他在战地医院手术之后,睁开眼睛,看见病床前摆放着一束盛开的金达莱花,紫红色的花冠娇艳、明亮得耀眼。他挣扎着四处张望,班长和战友都去哪儿了呢?当他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头脑一片混沌……由于一块弹片卡在他的头部太深,无法进行手术,他的肉体和精神一辈子都受到常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为了缓解他的痛苦,在后方医院养伤期间,医生和护士一遍遍地教他学唱一首朝鲜歌曲《金达莱盛开的地方》:“每当那燕归来,冬雪消融,火红的花就开遍原野的山冈,那就是金达莱盛开的地方……”

那天,大妈含泪捧起一掬黄土,轻轻撒在逝者的棺木上,寄托对曾经一起历经血与火的考验的战友的哀思。他们的那份战友情,已经深深植入了彼此的骨肉里。

是啊,那场战争,有多少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为保家卫国而奔赴前线,而他们的英魂却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出头。村里乡亲们明白了,海子叔生前嘴里一直哼哼的调子是在怀念和铭记牺牲的战友。

大家为海子老人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村委会干部对这位英雄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村民们默默地为这位英雄鞠躬施礼,抬棺送葬,自发向逝者坟地添三锨土。这是古老村庄里逝者所享有的空前的礼遇,哀荣至极。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来越冷,到后来竟慢慢飘起了雪花……海子叔的儿子抱着父亲遗像,镜框上挂着那枚军功章,鲜红的颜色犹如盛开的鲜花……

在静谧的乡村,在茫茫夜色的斑驳灯火中,大伯、大妈缓缓离去。那位美丽的兰子医生、那位瘸着一条腿的海子老人,还有传说中美丽的金达莱花,却永远留在了我心里。

多年以后,我去宝鸡探望已经年迈的大伯和大妈,在陪伴、接触、闲聊的时候,他们亲切地询问海子叔家里的情况。大妈还给我讲述她的青春芳华,她的气质、她的思想、她的感情,一直感染着我,使我也深陷到她的情绪当中。在教会学校学习护理、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和大伯的几次相遇以及生死相依,他们获得的每枚勋章都是历经战火洗礼和浴火重生的证明。

这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柔和的光线从窗外散发进来,温煦而光明。她戴着眼镜、头发盘在头顶,坐在藤椅上,一本书摊在双膝,神态安详。她不像曾经的战士,她是医生、学者、慈爱的母亲。她是在思念?是在回忆?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杜鹃花香。
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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