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衣和课外书_胡珍芳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母亲一个人操持着我们兄妹四人的吃喝拉撒睡。少不更事的我们，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满脸找不出半丝儿愁云。母亲却常常背着我们，为“我们家又是生产队的短款户”而唉声叹气。终于，她熬到她的孩子们一个个陆续上学后，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一天三晌放纵到生产队的田间地头去劳动挣工分。只有到了晚上，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煤油灯下赶着纺棉、织布、纳鞋底……那年年末，我们家第一次从生产队分到了八元六角五分钱的红，成了长款户。母亲领到钱后，直接去了农贸市场。她用六角五分钱的零头买了冰糖葫芦和气球，回来后，分给聚拢在她翅膀下的我们。剩余的八元钱整数，她用给我们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也就是她亲手织的粗棉布，把它给严严实实地包起来，藏在箱子底，说是要给三个哥哥攒娶媳妇的钱。


    我们一天天长大，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母亲的钱袋子却怎么也鼓不起来。孩子们大了，上学、找工作、盖房子、娶媳妇……

    哪一样不得母亲身上掉几斤肉才能勉强完成任务。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在城里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他把我们全家也接进了城里居住。临开学时，母亲狠心动了给三哥攒的娶媳妇钱，到集市上给我扯回几尺大红底子上起着小绿叶
的花洋布，和一块天蓝色的哔叽料子。开学那天，天气炎热，我穿着红花衣和蓝裤子，高兴得不得了。虽然，我有点不喜欢这种浓艳颜色的搭配，但它们毕竟是用买来的布做的，细致，耐
看；而不是用母亲自己织的布做的，粗糙，上不了台面。

    一进教室的门，我就傻眼了，班里的女生，哪有穿成我这个样子的？她们大都身着浅粉的、淡紫的、苹果绿的……花裙子，轻灵灵的，活像一只只美丽的花蝴蝶。此刻，父母在和老师说着
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觉得同学们向我射过来的一道道目光，刺得我回身燥热难耐，我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父母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是怎样被老师安排到座位上的？
我一点儿都记不得了，我满脑子里旋转的都是那件令我懊恼不已的红花衣。

    下课后，有两个打扮得像洋娃娃似的女生直接跑到我面前笑话我：“喂，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穿这么老土的衣服？”我手出汗，脸发烧，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幸好同桌解围：“去、去、
去……人家穿衣服，关你什么事？”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不由得审视起自己的打扮来：我的前额上搭着母亲给我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脑后垂着我精心梳的麻花辫；身上穿着大红花上衣和蓝裤
子；脚上再蹬一双母亲亲手纳的大红条绒鞋。哎呀！同她们一比，我这样的打扮的确是土得掉渣了。我不觉双手捂住眼睛埋怨起我的母亲来，母亲啊，母亲，你就不该把我送到城里的学校
来，凭我现在的这身行头，要是在村里的学校，我还不神气得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好一阵子。结果，来到这里，好多同学都嫌我土，不和我一起玩。不过，毕竟是孩子，到了第二天，第三
天，他们就忘了这事，又和我玩起来了。

    我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红花衣带给我的难堪。我每天不言不语，默默地发誓：我要像母亲那样，努力锻炼自己，使自己在各方面都做得更好。这样一来，每次在老师跟前背课文，我都能抢
到全班第一；写作文，我常常得到老师的嘉奖；体育课上，我成为班里的优秀运动员；活动时间和伙伴们跳皮筋、踢毽子，我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渐渐地，我身上的这些闪光点把我的红花衣
也渲染成一种“土气”的时尚，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同学的羡慕的目光。

    我在精心烹制我生活的大杂烩中，我的红花衣！它也许只是一种味道绵醇的佐料，但它调发出了我对写作的浓厚兴趣，并引领我一头扎进文字的海洋中。

    我着了魔似的搜罗所有的课外书来阅读，哥哥的《杨家将》、同学的《红红的雨花石》、父亲办公室里的《剧本》杂志……我都如获至宝，一一涉猎。

    父亲好像看出了点端倪，星期天，他说要带我到新华书店去转一转。父亲一向不苟言笑。听了这话，我心里虽然乐开了花，表面却不敢有半点张狂的举动。一路上，清风拂面，鸟雀声声，
我的心早已飞进了新华书店里。可是，一走进书店的门，我就愣住了。停了好半天，我才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以确定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梦境？天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抬头是书，
低头是书，左看是书，右看是书，猛一回头，还是满眼满眼的书。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跟在父亲身后，我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散发着油墨味的书。当我们移步到一组文学类书柜
前时，父亲停下了脚步，说是要给我买几本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这句话像春天里的一声响雷，把我眼前的书激荡成一片汪洋大海，在我心里汹涌着，澎湃着……

    我像一条入海的鱼儿一样，卯足了劲去寻觅自己喜欢的食物。不到一节课的工夫，我就挑选到厚厚的一摞书。当我兴冲冲地捧着它们向父亲走去时，心里已经开始畅想饱过书瘾的那种惬意
了。可是，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将那些书又一本一本地退回到原位，我的心也随着父亲的手一下一下地紧缩着。此刻，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我站在那里，委屈得一个字也说不
出来。最后，父亲手里只剩下一本《儿童文学》和一本《少年文艺》。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拉起我的手径直到营业员那里去盖章付钱。

    一回到家，阅读新书的诱惑就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买书时心头的阴霾。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看完了那两本书。一天晚上，父亲发现我的书包里又放着一本厚厚的小说，便阴着脸要我给他
讲讲《儿童文学》里的内容，我一听，懵了。因为，我阅读的时候，只顾着看故事的热闹，享受故事带来的乐趣。没能细细体味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写作意图，所以，看过了，也就忘记了。如
今，面对父亲的询问，我慌忙掩饰道:“哦，我还没看完呢。”

    重新阅读那两本书，心里自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自尊。我惊喜地发现，书里的文章，不仅在写作技巧上开启了我作文的思路；而且在内容上也与我的所思所想完全一致。我一时恍
惚，是那两本书像两股清泉一样流进了我的生活里，还是我的生活被倒影在那两股清泉上？总之，那两本书里的文章如丝丝春雨般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那时，他是怕我对课外书的泛滥阅读影响到我的学习，使我迷失在成长中的花季里，所以，才对我狠心实施了“独断专行”的手段。现在，想想
父亲当年给我挑选的那两本书，的确给我的身心带来了丰厚的营养。这种选择性的阅读使我一生受益匪浅。我在不断地选择阅读中，也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怎样掂量生活中的“主”与“次”，然后有
条理地进行“取”和“舍”。回想这一生，我能踏踏实实不浮不躁地一路走来，主要还是得益于足智多谋的父亲的影响吧。

    母亲，我的母亲！一个没有念过书的农村妇女，她在努力维持家庭收支平衡的同时，还想方设法让我穿“难看”的红花衣，这已经最大限度地倾注了她对女儿最绵长的爱；父亲，我的父亲！
一个像山一样沉稳厚重的男人！他费尽心思给我挑选课外书，并旁敲侧击迫使我细读那些书，使我在无形的压抑中慢慢体会到了“选择”与“深入”的妙处，并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具备了一种很强的
心灵的见知能力。“红花衣”和“课外书”，这两个烙在我生命中的印痕啊！刻骨铭心，催人奋进。我想，是不是就因为它们，我生命的后花园内才容不得杂草的丛生，也容不得空气的污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