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记柿子酒_袁省梅

    1939年的深秋，羊凹岭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红的柿子。

    高怀岭站在岭上，看着丰收在望的柿子树，心里充满了担忧，吩咐站在身边的儿子，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抓紧把柿子收了。

    高怀岭用柿子酿酒。柿子酒，河东一绝。河东人喜欢喝柿子酒，尤其是高记柿子酒。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高记柿子酒，经了几辈人的发扬光大，到了高怀岭手里，颜色清亮，幽柔醇香，回味绵长。最妙的是，人们说，高记柿子酒一口下肚，你会觉得浑身的血脉像是被疏通了的河道，哗哗哗地唱着河东小曲儿，流得分外流畅。话是夸张了，可话里掩藏不住的是对高记柿子酒的喜欢和赞叹。

    高怀岭指着一颗浑圆、橘红的柿子给儿子看，嘱咐儿子酿酒的柿子，一个个都得这个样子，成熟度，色泽，都得严格挑选，有一点破损和疤瘌的都不能要，这样，才能保证咱高记酒的色香味。

    高怀岭还要给儿子讲说时，管家在村口喊他，叫他赶紧回来，老黄来了。

    高怀岭问是哪个老黄？

    总管气愤愤地，狗腿子老黄啊。

    他来干啥？高怀岭心里一颤，膝盖窝软了一下，险些跌倒，儿子赶紧扶住他。

    原来是驻扎在城里的日本鬼子品尝了高记柿子酒，点头说是好酒。听说岭上的柿子成熟了，高怀岭要采摘柿子酿酒，他们吩咐老黄传话给高怀岭，要来看高怀岭是怎样把柿子酿成美酒，而且还要酿酒秘方。老黄诺诺地应着，心里大喜。他有自己的打算。高记酿酒秘方也是老黄的心思啊。老黄家也酿酒，也是柿子酒，可他的酒远不能跟高记酒相比较。多少年了，老黄费尽心思想得到高记酿酒秘方都没有得逞。老黄心说，鬼子能待多久？他们一走，羊凹岭一带不就是我家酒的天下了？

    回到家，高怀岭乜了一眼老黄，自顾坐下抽烟，不理他。做日本人的狗腿子，忘祖背宗，舍信弃义，理他干啥？

    老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高怀岭，虽说已年近花甲，可依然腰背挺直，满脸红润，眼光如炬，他就有些胆怯了，想起是传日本人的话，又有了些胆量，咽了口唾沫，说，高掌柜，眼看着柿子该收了，你要开始酿酒了吧，日本人明天来，他们对你高家的酿酒技术有兴趣，想现场看看，是给你长脸啊，还有你的酿酒法子，他们也想看看。

    高怀岭黑着脸，默默地把一锅烟抽完了，才说，是你想要还是鬼子想要？

    老黄的脸一下子紫黑了，当然是日本人。

    高怀岭啪地拍了下桌子，滚，告诉你的日本主子，我高记酒是给人喝的，不是给鬼喝的。

    老黄讪讪地走了。

    当晚，岭上突然刮起了大风。狂风呼呼，飞沙走石，惊天动地。自古以来，岭上还没有谁见过，秋天里刮这么大的风。高怀岭披衣起来，点了煤油灯，端坐在炕头，眉头紧锁，一锅烟没有几口就抽完了。呼呼的风声中，他听见了岭上的柿子树嘶吼了一夜、叫喊了一夜，也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大风才停了下来。老高一夜未眠，他担心岭上的柿子。天未亮，他就到岭上去了。

    偌大的岭上，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上，没有一颗柿子了。

    偌大的岭上，满山遍野的，都是坠落的摔碎的柿子。

    羊凹岭，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

    高怀岭跪在血红的柿子上，老泪纵横，难不成你们也知道鬼子来了？难不成你们也知道不能给鬼子酿酒？你们才万众一心、自戕而死？

    酿酒看不着了，还有酿酒的秘方啊。老黄一早的追要酿酒秘方来了。老黄说，日本人说了，要不交出秘方，就要杀了全村人，高掌柜，你不会因为一个秘方，让全村老小好几百口都死了吧？

    高怀岭一听老黄的威胁，血脉贲张。他说，秘方是我老高家的，也是这羊凹岭的，咋能给了小日本鬼子呢？转脸，他又指着眼前光秃秃的柿子树说，你看看，连这些柿子树，都知道廉耻，宁愿一死，也不敢数典忘祖，你说，你还不如一棵树？我还不如一棵树？他又指着满地的血红，说，这是摔碎了的柿子吗？这是咱羊凹岭的魂、咱柿子酒的酒魂！

    老黄龇龇牙，讪讪地，不语。

    第二天，老黄带着日本人冲进羊凹岭，包围了高记酒坊，却扑了个空。高怀岭一家，人去屋空。鬼子又气哼哼地叫嚣着，喝令老黄把羊凹岭人吆喝出来，集合到村外的柿子树林里。却没有找到一个人。羊凹岭已经是空村了。羊凹岭的人都躲到了山里。

    日本人盯着老黄，眼里满是凶狠和疑问，问老黄怎么回事？

    老黄哈哈大笑，指着岭上的柿子树，说，小鬼子你们看看，连我们的柿子树都知道廉耻，都不敢数典忘祖，我，羊凹岭的子孙，还不如一棵树？老黄把老高的话又说了一遍。

    突然的，大风又刮了起来。风中，满地的柿子生了翅膀般，呼呼地，向着鬼子咣咣地击打着。

    风声里，躲在岭上的高怀岭听见了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