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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䥽麦季_卢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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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 17:14:4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老家人管割麦叫䥽(po)麦,听上去很土,实际曾经是官话,不过时间久了,我们就当是方言一样落后。这也太没自信了!

    五月底,太阳开始炙烤,树上杏黄,布谷鸟叫个不停,田里的麦子已经熟透,庄稼人的心一下子糊焦了。

    镰挂在胡墼墙上一年了,木钉子上结了蜘蛛网,镰刀生锈,镰把蒙尘。磨石摆在屋外的窗台上,取下,搁平,淋点水,一手捏紧镰把,一手轻轻压了镰刀在磨石上。要磨镰了,父亲朝屋里喊,磑上几瓮白面吧,今年麦子长得好,了场饭要敲“得锣子”哩!

    “得锣子”就是油饼,敲“得锣子”就是吃油饼。这个母亲自然听得懂,但她还是小心翼翼道,能多打多少?

    父亲笑了笑说,今年风调雨顺,化肥又施得多,一亩地多打二三百斤也不止哩。

    母亲放心了,哦一声说,那我这就准备磑面去。

    父亲喜不自禁,霍霍霍,磨镰的速度越发快了。夏小蝉蹲在旁边,好奇地问,咋样才知道镰刀磨得锋利了?父亲咦一声,磨镰的手停了下来,瞅着夏小蝉说,借你一样东西?

    啥东西?

    父亲不吭气,只是抿嘴自个乐,半天,忽然说,谁来咱家了?夏小蝉扭头去看,谁也没来,正在纳闷,猛一下父亲从他脑勺后揪下一根长头发,说,看这长成啥了,赶紧找穗伯推光光。

    夏小蝉情知中计,嗔怪道,推头就推头,揪我头发做啥哩嘛!

    父亲又是不吭气,只管将那根长头发伸到镰刀刃上,然后用嘴一吹,头发即断为两截,父亲得意道,够锋利了吧!

    去田里干活,父亲和哥哥负责在前头䥽(po)麦,母亲和姐姐在中间缚麦娃娃。夏小蝉呢?当然是在后面捡麦穗了。妥妥的自然分工。

    那一年是集体的土地刚分到每家每户的第一年,正式的名称叫作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以大家的劳动积极性都从未过的高。不单所有有土的地方都种上了庄稼,而且把所有的草锄得干干净净。现在呢?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不回去,只让母亲一个人先回去把饭做好了再送来,别的人全部在田里顶着日头马不停蹄地抢收麦子。开头,有母亲帮衬着捡麦穗,夏小蝉还能跟得上,母亲回家做饭了,他就干不动了,没一会儿就远远落在大家伙后面了。哥哥回过头来嚷,咋回事?

    夏小蝉嘟嘟囔囔道,我不想捡麦穗。

    哥哥说,咦,你不捡麦穗你要干啥?

    䥽䥽麦麦子!

    哥哥扑哧笑出声来,你还没镰把高呢!

    夏小蝉答不上话来,噘着小嘴僵在那里。父亲说哥哥,让他来,试两下就知道轻重了。哥哥说,我怕镰刀伤了他的腿。父亲说,伤了也没事,敷点刺角汁就好了。哥哥说,行,然后朝夏小蝉招招手,过来吧!

    夏小蝉的小腿果然让镰刀给划破了。口子有一寸长,殷红的鲜血不停地往出渗,顺着脚脖子流下去,都滴到土里去了。

    父亲说,快拔两棵刺角来!哥哥姐姐四下里望去,哪里有!之前早都锄光了。父亲说,跑两步,水渠边上多哩是!

    夏小蝉一屁股坐在麦娃娃上。父亲将刺角用手捏碎,再捏出绿色的稠稠的汁子来,往伤口上滴几滴,然后轻轻地蘸一蘸,待均匀后,血便止住了。夏小蝉感觉一股清凉从脊背上直奔后脑勺蹿上去,说不出来的爽。父亲问,不疼了吧?夏小蝉两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破涕而笑道,不疼了。

    父亲说,凡事都要估量自己的力气和本事,千万别逞能。

    夏小蝉的头快要钻到裤裆里去了,嘴里却还老大不服气,我也经常拿镰刀䥽草,咋就没划破过小腿呢?

    父亲笑笑道,麦子多高草又有多高,䥽草时人是蹲着的,䥽(po)麦时人是站着的,能一样?再说了,䥽(po)草和䥽(po)麦使唤的镰刀也不一样,一个把子短,一个把子长,你䥽草习惯了,猛一下来䥽(po)麦,肯定不趁手,划破小腿也就难免了。

    姐姐补充道,两脚的姿势也不一样,䥽草是并着,好往前挪,䥽(po )麦是侧身前后脚,这样用的劲再猛,镰刀也是往后面空处拉,怎么也伤不到人。

    夏小蝉比划了几下,点点头说嗯。

    哥哥拍了拍夏小蝉的肩膀问,在野地里让蜂蜇过吗?夏小蝉说野地里没有,井台边上蜇过一回,疼死人,跑回家娘拿蒜瓣擦了擦,还是疼得要命。哥哥说野地里的蜂可比那厉害多了。夏小蝉就有点怕,好像真被野地里的蜂蜇了,脸上浮现出许多痛苦来,连声问,那咋办?

    哥哥卖个关子道,改天告诉你。

    夏小蝉刚要央求,父亲说,饭送来喽!大家齐刷刷朝柿子树下看去,母亲将肩头的担子正要往地上卸,一头是盛馒头和炒菜的篮子,一头是盛绿豆汤的铜罐,那铜罐是祖传的,盖子打开了,里面的汤还淌着热气。夏小蝉的肚子咕咕叫开了,那馒头的麦香味早已经扑进他的鼻孔里去了。

    后来,夏小蝉经常回想起当年一家人在田里?麦时的情形。那时候,天是瓦蓝的,云是洁白的,远山是苍翠的,渠水是清澈的。放眼望去,整个视野里只有县化肥厂的两根大烟囱,其余就是麦田和树木,以及掩映在麦田和树木里面的村庄。树木里面,尤以柿子树居多,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五月末六月初,柿子花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柿子叶阔而晶亮,整个树冠就像一把大伞一样,给树底遮出一片阴凉来,微风徐拂,凉气阵阵。干活的人坐在这里吃饭,所有的疲劳与炎热全都忘掉,别提有多惬意了。

    然而现在一点惬意都没了,有的只是伤感。伤感的不仅仅是时间回不到从前,永远,更伤感这环境回不到从前,永远。

    从前物质匮乏,但人们容易满足,所以幸福指数就高。比方说多打了两袋麦子,大人小孩便喜形于色,敲“得锣子”那是必须的了。现在呢?医生会告诉你,少吃油炸食品,吃多了容易得糖尿病。

    夏小蝉对于䥽(po)麦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美好的框框里。麦田里,蝴蝶的飞舞,蚂蚱的跳跃,永远都和泥土的芳香伴随在一起。大人们的眼睛里永远充满了对丰收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的憧憬。都憧憬什么呢?憧憬着庄稼永远都能丰收,憧憬着盖一座红砖青瓦向阳敞亮的大北房,憧憬着孩子们学业有成、工作生活在城里……

    倘若此,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便值当得不能再值当了。

    麦娃娃拉到打麦场,先要积起来,排队等候脱粒机,为了防火,放几瓮水摆在旁边,到了晚上,还要留人看守,家里一般安排哥哥,夏小蝉也就相跟着作个伴。

    六月初,夜间的天气还有点凉,夏小蝉和哥哥穿了长裤长袄,早早躺在麦积子顶上看天空。月牙窄窄的,天空繁星点点。夏小蝉想起白天的事儿,就问道,告诉我,在外边让蜂蜇了怎么办?哥哥说,抹点尿。夏小蝉以为哥哥逗他玩,就认真道,你试过?

    没有。那你咋知道?电影上看的。啥电影?光知道是外国的,啥名字给忘了。

    ……

    夏小蝉长大后,有一次浇地时真的就让野蜂给蜇了一回,还是一群。他从高堰上往下跳时,不小心碰到一棵蓬草,那蓬草下面正好有个野蜂窝,这下可好,炸了!夏小蝉想逃也逃不及,情急之下,想起哥哥讲过的话,赶紧脱了上衣,尿在上面,然后朝身后甩打,野蜂趴满了脊背。

    这是后话,也是夏小蝉一生当中特别重要的一件事,从此,夏小蝉便有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经验,这经验让他好多次在好多场合成功解救了被蜂蜇的小孩,像玩儿一样,每每好有成就感,于是便怀念小时候,怀念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那些时光。

    夜深了,哥哥说,赶紧睡觉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去田里䥽剩下的麦子哩!

    夏小蝉说,我不瞌睡。哥哥问,想啥了?夏小蝉说,六一儿童节去南午芹村表演节目,听那里的学生娃说,他们村都放过《少林寺》了。哥哥说,那就快了,收完麦子就该咱们村了,睡吧,我也想着呢!

    哲学老师讲过,劳动产生智慧。夏小蝉认可这句话的道理。先不说脑力劳动,体力劳动他可是干了许多年,人们为了减轻劳动量和劳动强度,自觉不自觉被逼迫着绞尽脑汁也要想一些法子和技巧。一代又一代,乐此不疲,取得了不菲的进步,但是到夏小蝉这代人,装运麦娃娃还要靠小平车。炎炎夏日下,手推肩扛的,煞是辛苦,于是所有人都向往电影电视里的收割机了。

    夏小蝉记得,关于如何装运麦娃娃,哥哥和父亲是有分歧的。父亲主张少装多跑,哥哥执意多装少跑,跑一回顶一回。父亲提醒他装多了容易橥拔,很麻烦的。姐姐同意父亲的意见,小声说,天气这么热,橥拔了可咋办?哥哥有些恼火,怒怼道,是我拉车还是你们拉车?父亲和姐姐遂不言语。

    那条路不但远,还动不动就上下坡。麦娃娃装好后,哥哥主辕,姐姐协拉,夏小蝉握根绳子跟在车后,下坡了他就坐着屁股往后拽,上坡了他就肩膀扛着往上顶。哥哥有了妹妹弟弟的鼎力相助,很是开心,走平路居然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这能橥拔吗?肩膀还不时一耸一耸的。吓得父亲小跑步追上来嚷,慢点,悠着点,不要弄翻了!

    话未说完,车轱辘辗过一个坑,哥哥叫声不好,但是已经刹不住步子,麦娃娃装得山一样高的小平车左右晃了几下,任凭哥哥怎么竭尽全力想去控制车的辕木,到了,很快,还是结结实实翻在地上,麦娃娃散落一地,空气瞬间凝固了。

    父亲气喘吁吁赶上来,夏小蝉和姐姐目瞪口呆,哥哥垂头丧气彻底蔫了。父亲没有埋怨,只是轻声说,我吃过的盐比你们见过的都要多,没有啥,经历过这次,慢慢就老实了,缓口气,先到柿子树下凉凉咱再收拾。停了一下,父亲又说,麦娃娃散了捆就不好装车了,也不怕,少装点,咱多跑几回。

    夏小蝉作过一个简单的比较,现在收麦,有收割机,一户人家的几亩麦子个把小时就可搞定,主家只需要在地头把装有麦子的袋子从收割机上卸下来,简单省事吧!以前则不同,得䥽,得缚,得拉,得摊,得晒,得碾,得扇,没有三四十天,麦粒是拉不回家的,就这还得天气凑趣,倘若遇到了下雨天,庄稼人的眉头可就要绾起疙瘩了。

    啥时候能实现农业现代化呢?夏小蝉那时候经常这样想。碾麦的碌碡一圈一圈碾过摊在场里的麦秸秆时,父亲过半天总要喊,蝉,拿锨来!牲口又要屙屎了,接住啊,千万别掉麦堆里去!

    然而收割机似乎要永远停留在电影电视和书本上。夏小蝉的记忆中,农村的生产方式和耕作技术是一点一点改进和提高的。先是牲口拖碌碡,再是用拖拉机,后来有了脱粒机,于是碌碡弃置墙角,牲口也养得少了。但一个生产队往往只有一台脱粒机,谁前谁后那得抓阄。于是大家便排队,轮到谁家了,都会朝四邻喊,来,搭把手,完了敲“得锣子”,还有冰棍和汽水哩!

    生活在农村的人都知道,收秋种麦能遇上中秋节,夏收?麦遇上的则是端午节,所以两个节过得都很紧张。这是时间上,仪式上却很隆重,丝毫未有半点含糊。

    第一个就是五色线和香包。头天晚上,母亲挨个将五色线系在大家的手腕和脚脖子上,说是辟邪和保佑平安用。夏小蝉在家最小,总是脖子上也系了。夏小蝉不干,说是班里娇里娇气的女生才这样。母亲说小娃家晓得个屁,索性摁了他的头强行系上,然后对大家说,香包挂供桌边的椅子靠背上,明天早上下地前一人绑一个,有老虎,男娃的,有棒槌,女娃的,还有笤帚,是大人的。

    第二个就是包粽子。母亲包粽子用的是小米,搭配绿豆和杏分,一点也不好吃,好吃的南午芹村的集市上有卖,里面包的是糯米和红枣,那香甜,啧啧!夏小蝉的口水马上流下来。但是,家里买不起。买不起就买不起,非要说自己包的比人家集市上卖的好吃,夏小蝉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母亲哄了大家。

    第三个就是插艾草和祭祖先。夏小蝉永远也忘不了插在门环上的艾草那淡淡的怪怪的香味,还有母亲将从锅里舀的满满的两碗面条摆在供桌上,然后跪下来磕头时嘴里念叨的那些只有她能听得懂的话,和那些香炉里缥缈升起的烟雾一样让人不由得敛容肃穆,母亲的神情是那么虔诚和庄严。当时夏小蝉想,年年如此,几时可曾顶用?若干年后,夏小蝉长大了,在经历了一番大彻大悟后,终于明白,所有的信仰和文化说到底就是一种习惯,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也不要勉强谁的好。好比收麦子终于用上了收割机,庄稼人却说没了以前的味道,夏小蝉听见类似的话就不由怀念起去世多年的双亲了。

    关于吃了场饭,夏小蝉发现,自打收割机开进村那一年,就再也没有了。

    原来吃了场饭是要有仪式感的。土地的所有者不但为了庆祝丰收,还要美美犒劳一下连续干了几十天苦活重活急活的人,哪怕这干活的就是土地的所有者自己。大概小麦几千年前从西亚传入中国北方,吃了场饭是否从彼时兴起并一直传至前些年,夏小蝉无从知晓,他知晓的是,当收割机从田间轰鸣而过,金黄的麦粒便哗哗哗地流入布袋,这一瞬间,站在地头,庄稼人手搭凉棚眺望这一情景时,突地茫然了。这茫然不是太阳暴晒下的眩晕,也不是厌烦微信上棋牌室主人不停地催促,那是什么呢?夏小蝉想,一定是多少年习惯了的节奏一下子被打乱,机械代替了人力,人们失去了角色归属,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一连串的困惑让人们不由地怀念已往的慢时光,咀嚼再三,仰了头看白云流过蓝天,眼角竟然有泪花闪烁。

    女人问男人,中午吃啥饭?

    男人懒懒地答,滚水泡馍。

    凶猛的动物平时总是懒洋洋的。这句话是《动物世界》里的一句解说词。每次想起这句话,夏小蝉都自然联系到农民。他觉得,狮子和老虎在捕猎前看似无精打采,实为养精蓄锐,一旦机会来了,则有洪荒之力,农民也一样,因为主食都吃不饱(遑论肉蛋蔬菜),又要去干最繁重最危险的活儿(包括打仗),只好木讷,只好蔫儿吧唧,但到用时,无论群体还是个体,俱亢奋,俱冲动,俱排山倒海,俱摧枯拉朽。哪个捉笔杆子或摇鹅毛扇的不是看准了农民的这一属性?

    花婆指着一众围了麦粒堆横七竖八地躺着的老少爷们嗔怪却又不无关心地嚷,快起来,都把肚子咥饱,一个个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夏小蝉记得,不管是在生产队还是包产到户后,吃了场饭必少不了花婆的身影,因为她不但做得一手好饭菜,做人更是刀子嘴豆腐心,年轻的后生见了她超不过三句话总要问,花婆啊,啥时候给我瞅个媳妇儿?

    花婆脸一唬,嘴里开骂道,瞅你娘的脚趾头,先到南午芹集市上割十斤猪肉来孝敬我!周围的人便是一阵起哄,有那刚结了婚的也上来凑热闹,花婆啊,我给你割十斤猪肉行吗?花婆真生气了,扬手就要去拍那人的后脑勺,那人一闪,花婆扑了个空,没收住,直直撞在地上坐着的穗伯怀里。这下好,炸锅了,所有人都击掌叫绝,纷纷问,花婆,穗伯还用割猪肉孝敬您吗?

    穗伯臊得一把掀开花婆,胀红了脸吼道,瞎咧咧啥?热饭还占不住你个冷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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