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左侧

[散文] 家门口这座山_王秀梅

[复制链接]
avatar 发表于 2022-8-25 09:3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家门口有座山。

在安家永济之前,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的生活里如果有大山这样庞大的存在,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家门口有座山,大山横亘,视野受限,交通受阻,生活不便。这是大山给面山而居的愚公造成的人生窘境。家门口的这座山,让愚公觉得压抑、局促、憋闷,于是起了移山的念头,动员全家老小凿山移山,受到智叟的嘲笑。嘲笑没有动摇愚公生命不息、挖山不止的决心,他相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移山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挖山移山,不只是愚公及其儿女的事情,也是世世代代子孙后辈的事情——愚公的受限于山和决意移山,都不能不让后来人感叹。

坐在教室里听语文老师讲愚公移山的故事,想着愚公的艰辛。山,很遥远,很朦胧,遥远朦胧得如同天边堆成小山似的白云,一阵风刮来,白云和愚公都不见了踪影。

我出生在一望无际一马平川的黄淮平原上,方圆几百里,放眼望去,那叫一个平呀,平得让你从眼睛到心渐渐生出了一丝疲倦。坦荡如砥的万里平畴,适宜于农人的夏种秋收,适宜于农业的大型机械化作业。可是,缺少层次、没有立体感的平原地貌,带给人的审美感受也是相对单调的,甚而有些枯燥。

工作之后,走过的地方渐渐多了,眼底里也留下了各种各样山的身影:大的山,小的山;独立的山,连绵的山;壁立陡峭的山,缓缓起伏的山;大西北戴着白帽子的雪山,海南岛各种热带植物装扮的树山……这些山,在我的眼底一闪而过,也仅是一闪而过。是的,它们生长在各自的地盘上,固守着那一方天空和土地,我是因为偶然的机缘与它们相遇,我们彼此均是各自生命中的过客。

2010年的秋天,我们在中条山北麓的永济市区安了新家。永济,古称蒲坂,玲珑而精致,是一座古意浓浓的小城:小区西侧的南北通衢,为河东大道;小区往东的那条南北长街,名作西厢路;离小区最近的公园,是为纪念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而修建的柳园……这些地名街名中传达出历史悠长久远的气息,让我时时嗅得出小城上空那份古典而浪漫的味道。

倘若要说新居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家门口有座山。

家门口的这座山,因山势狭长名作中条山,它在历史上还被称作雷首山、尧山、薄山、蒲山、虞山、盐道山、首阳山等。中条山全长约一百六十公里,在永济境内的长度,约占总长的三分之一。从卫星地图上看,中条山颇似美人弯弯的眉,永济境内的这一段,便是美人之眉的精华精彩处。

有句俗话说“看山跑死马”,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却也道出了一个常识:山看起来近在眼前,实际距离却遥而且远,要真正到得山前,就连最善跑的骏马也不一定吃得消。

而家门口的这座山,不仅看起来很近,而实际距离也很近。雨后在市中心的舜帝广场散步,抬眼即可看到如黛山色和山腰间盘绕的云。如果动了爬山的念头,向南穿过三个街口,乘车三五分钟、步行二十来分钟,人就到了山跟前。

和愚公不同,对于家门口的这座山,我从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喜欢,只有十二万分的庆幸,庆幸家门口就有这样一座山,庆幸这山上总有看不够的风景。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我看来,这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让人感到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一种四时不同的风采,一种自然和人文兼擅的丰富。

或者说,这座山最大的优点就是,总让小城居民感觉到大山的丰富与美好,却很难让人意识到大山造成的阻隔和不便——它恰到好处地把握了二者关系的边界:我随时欢迎你走进我的领地,但你忙碌自己的生活时,我只立于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注视并陪伴着你。

中条山在永济境内,主体呈东西走向,如一幅巨大无比的画屏。

想起若干年前的某个春日,我们回老家接了公婆和小侄女驾车行进在小风线(河津小梁—芮城风陵渡)上。当时小侄女刚刚六岁。车子离永济市区越来越近,小侄女睁大黑亮的眼睛紧盯着窗外的风景。忽然,小家伙手指前方,用银铃似的声音问道:“大爸,那挂在天上的是什么?”正在驾车的爱人先是一愣,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瞧了瞧,随即笑了:“那挂在天上的,是山,一座大山,中条山!”

视线的尽头,一大片的楼宇和街区,参差错落,相互依偎着,安详而静谧。在楼宇和街区的背后,那隐没于云影里的大山,黛青色的,从天上垂直地“挂”下来,成了这小城天然的背景墙。

“挂在天上”,孩子的眼睛和嘴巴,呈现给我们的图景,是那么准确、形象、生动。

小侄女的说法,验证了这山的一个显著特点:它是在万亩沃野之上突然拔地而起的一座山,气势雄伟、挺拔峻峭。

家在东北的朋友调到永济工作,把家乡的山和此地的山进行了一番比较,说:东北的山,多是缓缓起伏的丘陵,让人很难想起雄伟之类的字眼;永济的山,伟岸、挺拔,更有耸入云天的气势。我接过话头说:打个比喻,这就像运动员跳高,有的运动员,助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临到杆前,越过的横杆高度不一定很高;另外一个运动员,却不需要那么费力地助跑,他几乎是站在横杆前直接起跳,起跳时脚底像是安了弹簧,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人已经到了云端了。

永济市区南边的中条山,就是那个禀赋极佳的运动员,几乎是在原地轻轻起跳,便在众人的惊呼中,猝然跃到了云彩眼里。

前面我们说,中条山在永济境内主体呈东西走向,其实,这山在市区西侧不远处,悄悄折向西南,一路蜿蜒去了风陵渡,在黄河浩荡东去的地方,山终于趔趄着停下奔跑的脚步。我想,如果就中条山靠近永济一侧的边线勾勒一下大致的轮廓,它应该像一把打开的巨幅折扇。折扇的外侧,长风浩荡,大河奔流,黄河与涑水河冲积成平整而肥沃的田地,纵横交织、密集成网的道路系统,为这方古老而神奇的热土带来了人畅其行、货畅其流的便利和富足。

在愚公眼里,山作为审美意义的存在价值几乎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因为它严重影响了愚公的生活,使他完全没有心情把大山作为审美对象进行观照。而永济市民家门口这座群峰竞秀的大山,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前庭花园,大山提升了他们生活的幸福指数,大山的审美意义及价值也更加显著地突显出来。

在面山而居的日子里,家门口这座山,让我的生活多了几分“悠然见南山”的闲适自得,我随时可以告别市井的喧嚣,轻松投入自然的怀抱。

山上的世界,与山下的世界不同。各种奇形怪状、谁也说不出它们年纪的石头,是山里的常住民;随处生长、高高低低的绿树和攀援绿树而生的藤蔓,是山里的常住民;山间自在流淌的溪水和溪水里自由游弋的鱼儿和蝌蚪,是山里的原住民;树荫深处卖弄动听歌喉的鸟儿,以及在树林草丛中活动着的各种昆虫,是山里的原住民……

秦岭是我国暖温带和亚热带的分水岭,中条山和秦岭隔河相对,二者纬度位置相当。充沛的雨水和茂密的植被,孕育了山上众多的溪流,汇聚成或深或浅的水潭和湖泊。永济市区东面的伍姓湖,是山西省最大的淡水湖,而“时有盈耗”的伍姓湖湖面是高是低,与从中条山奔涌入湖的水量多寡关系密切。站在“澄作汪汪千顷波”的伍姓湖畔南望中条山,层峦叠嶂之奇与烟波浩渺之美交相辉映,令人心旷神怡,是远眺中条山最美的角度之一。

永济市辖内的中条山一线,有多个闻名遐迩的景点,如柳隐山、王官谷、五老峰、雪花山、神潭大峡谷、万固寺、栖岩寺,等等。这些景点均可观山势嵯峨、可闻水流潺潺,不过,要说哪个景区的水更具声势,更有特点,神龙潭当更胜一筹。神龙潭是景区开发后才有的名字,它起初名作溪峪,这名字让人想起素面朝天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开发者们却以为它叫起来不够响亮,另起了很大路的名字。我更喜欢溪峪二字,觉得它更有婉约动人的韵致,从字面上解释,溪峪是指溪水奔流的山谷,仅仅是这两个字,眼前已是溪流遍地浅吟低唱的生动与喧哗,令人心生欢欣。盛夏某日第一次和朋友去溪峪,未到景区山门,即闻水声訇然作响。循声而去,在山门东侧,即见一气势颇为壮观的瀑布,落差并不大,却足够宽,从苍黑的石堰上跃下,汇入低处的溪流,奔腾喧哗着向山下流去。溪水边,一位身着蓝白方格衬衫的画家,正立于画架前作画。随着笔势或急或缓起落,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与近处湍急的瀑布,移落在雪白的画纸上。入了景区,几乎一路伴水而行,水声时大时小,水流时隐时现。孩子们在浅水边尽情嬉戏,欢愉的笑声与溪水欢快的奔流叠加在一起,于是水声更加响亮——这溪流和孩童,天性都是极其活泼好动的,想必溪流爱见孩童,正如孩童天生爱水一样。

五老峰被称为国家森林公园,林木资源丰富,山上不仅有如油松、白皮松等当地的树种,还有漆树等亚热带树种,据说仅药用植物就达二百余种。每到深秋,五老峰层林尽染,红叶如画。看过著名的香山红叶后,私下里曾作过一番对比,感觉二者实在难分伯仲,只不过香山红叶名头更响罢了,人为附丽更重罢了。五老峰最令人称奇的是山脚下那两棵据说树龄已达四千余年的古橡树。这两棵古橡树曾于2018年被全国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中国林学会遴选为“中国最美古树”,当时全国获此殊誉的仅有八十五株古树,仅此一点,已让远近诸景区望尘莫及。某一日,和友人前往五老峰山脚下的张家窑探视这两棵古橡树,只见两树像一对情侣,挺立在村东南一处陡峭的山崖上,壮硕沧桑。历经数千年风雨,这两棵古树依然蓊蓊郁郁葱茏茂盛,未见丝毫的暮气与衰容。古树树干已部分中空,树洞可以容得下孩童藏身玩耍。同伴兴起,身形轻灵地跃入树洞,洞深没其头顶,而人在洞内尚可活动自如,同行者不禁啧啧称奇。

这古树是村民们眼中的神树,他们像对待神明一样礼敬古树:树身缠着红绸,树下放着香炉。据当地人传说,此树为舜的弟弟象所植。为了侵吞家产,象曾和自己的母亲数次合谋陷害同父异母的兄长,每次舜都能化险为夷,脱离险境后他不计前嫌依然敬母爱弟。兄长的宽容大度,让象倍感惭愧,于姚井旁植下这两棵橡树,“护之于舜”。这样的故事难以求证,但并不妨碍它在民众中的传播与影响——德孝文化已成为中华民族强大文化基因的有机组成部分。仰望古树,我们感叹它异乎寻常的生命力,更赞叹村民们对古树发自内心的敬畏与珍视——对自然多一分敬畏,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就会多一分和谐。

在面山而居的日子里,家门口有座山,就像生活中多了一位朋友。在我们的相处中,常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发生,每每回忆,兴味盎然。

那个雪后初晴的上午,踏雪上山至半坡的停车场,我们背靠着巨大的山石,一边晒太阳,一边拿出自带的苹果和面包慰劳自己。就在这时,一只拖着长尾巴、滴溜溜圆眼睛的小松鼠出现了。松鼠们平素是极胆小的,一见游人,往往“噌噌噌”爬上树干就不见了。可能是因为觅食心切吧,在树丛边一番东张西望之后,这只小松鼠大胆地跳到离我们身边一两米的地方,捡起被我们丢弃一旁的苹果皮,径直吃了起来。我和同伴把削下的苹果皮和撕成碎屑的面包,有意识地放成一堆。很快又跑来了另一只小松鼠,与同伴一起分食。一顿饕餮之后,两只小松鼠拖着剩下的口粮,钻进了林丛。我们很庆幸自己的这次雪后上山——大雪之后,小松鼠们是需要有人送些口粮的。

那天上山的游人极少,三个多小时的山中时光,除了那两只与我们亲密接触的小松鼠,并未遇见一个游人。午后下山至半途,我们与上山来的一僧一道一军人迎面相遇——这样特殊身份的三人组合,边走边谈,可以看得出气氛是和谐而融洽的,他们的出现,让我们这次的雪后山行更添了一层特殊的意味。擦身而过时,大家彼此微笑着默默打了招呼。我不知他们是因为怎样的因缘走到了一起,各自又将到哪里去,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爱山的人。

大山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它的宽厚,常常让我们重新变回孩子。记得一年夏天,苦于山下暑热,我们一家三口去爬欢乐谷——那是和五七五生活区仅一路之隔的野山谷。攀上一处陡峭的岩壁,是一相对平坦的谷地。这谷地正好是风口所在,清凉的山风消散了盛夏蒸腾的暑气。一阵山风吹来,绿草伏地,我作诗形容是“风吹草点头”,引得父女二人强烈反对:错,错,是“风过草翻身”。争论未毕,女儿又发现了一只半颗绿豆大小、通体黑色的小虫子,于是三人头顶着头,一起为小虫子加油,兴致勃勃地观看小虫子的旅行:在三番五次被大风刮倒又爬起后,小虫子终于找到正确的行进路线,在我们的目送中消失在厚重密实的草丛中。

至于连绵的秋雨之后去山上采蘑菇,这也是家门口的这座山带给小城居民的乐趣。林下岩隙间,那红色、白色、黄色的蘑菇,星星点点惊喜了我们的双眼;在巨岩旁的草地上,两朵猩红色、状如草帽大小的蘑菇,更是引得人们连连惊呼,围着“蘑菇明星”各种自拍与合影。

初春时节雨水稀少,没有蘑菇可采,但仰望山顶那一片片黄色或紫色的花海,或者在崎岖山道旁采得一把绿绿的山韭菜或者一大捧鲜艳的野花,或者爬山锻炼时顺道拎一桶清凌凌的山泉下山,都给小城居民优哉游哉的山居生活增添了美好与适意。

在面山而居的日子里,我渐渐对这座山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就像我们认识一个人,我们总是先认得他的相貌,再慢慢了解他的性格与脾性——这山的每一道皱褶里,都藏着属于大山的故事,这故事里镌刻着大山的性格和气质。

我们是在一大片杏树的密实包围中,寻找到“二贤墓”的。那是两个基座很大的圆形墓塚,宁愿饿死不食周黍的伯夷叔齐隐居的首阳山,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立着——此处的中条山又名首阳山、雷首山。周王朝占领中条山地区后,周武王率领大军向东北、东南出兵,最终剪除掉商朝都城朝歌附近的军事力量,夺取了天下。那伯夷叔齐苦谏周武王失败后,就是隐居此山采薇而歌吗?这里的人们相信是如此,他们相信这里就是伯夷叔齐“求仁得仁”的归宿之地。三千多年来,一代一代的农人怀着对贤者的敬慕,将耕地的犁铧小心翼翼地绕过墓脚,他们不愿惊扰了长眠于地下的贤者。

在号称“中条第一禅林”的万固寺,仰望着与普救寺莺莺塔同样声名显赫的多宝塔,我第一次听说了书法家颜真卿和蒲州的渊源:公元758年农历三月至十月,颜真卿曾担任半年多的蒲州刺史,在蒲州写下了《祭侄文稿》这一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二”的千古名作。安史之乱爆发,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组织力量反抗安禄山叛军,结果“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安禄山叛乱平息后,经过多方寻找,颜杲卿遗骨得以归葬故里,侄子颜季明只有头骨被找到,送回蒲州。面对装着侄子头骨的棺木,颜真卿悲慨万分,写下了这短短三百字却字字饱含雷霆之力的祭文,写下了他对青春与生命的无尽悲悼、对山河破碎的无尽慨叹、对反叛藩镇的强烈谴责。《祭侄文稿》是在中条山下的蒲州完成的,中条山的猎猎劲风,至今传颂着颜氏一门的忠烈和气节。

史学家司马迁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世间崇高的事物,譬如高山与道德,自有感召人心的力量,世人对其向往亲近,也是自然而然的心理。

家门口有座山,心向往则身至,或心向往而神随,可强我身体可养我心魄,何其快意,能不以为幸!
171876
comiis_nologin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wechat_login1  qq_login wechat_login

本版积分规则

关闭

社区推荐 上一条 /1 下一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