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atar 发表于 2022-6-9 16: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晋南的夏收,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割麦—拉麦—碾场。千万不要以为把麦子割完拉进打麦场,就可以歇口气儿,等所有麦子都进了打麦场,身心虽然可以放松一些了,不再担心麦子会被雨淋在地里,但更重的活儿还在后头呢——碾场!

碾场是夏收时节的关键之役,夏收成败在此一举。所有劳动力,无论男女,不分老幼,都要不舍昼夜在打麦场上劳作。摊场、翻场、碾场、腾场、起场、扬场、堆麦秸垛、晾晒小麦、缴公粮、入库等一系列活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这不,天还不亮,街口老槐树上的那口大钟就响了,接着是生产队队长郭大成那铜锣似的嘶哑声音:“社员同志们,从今天开始碾场了,大家都往打麦场摊场了啊——”

摊场,是碾麦子的基础,早早地把场摊好,就可以趁太阳正好,早点把麦子晒干,碾场的时候就会事半功倍。因为要赶时间,所以一般都会在太阳出来之前,来一个男女老少总动员、齐上阵,故而,郭大成把吃饭时间改在了摊好场之后。天麻麻亮,社员们就涌入打麦场,各自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桑杈、推杈等农具。有人从高高的麦垛上把麦子用桑杈挑到麦垛下面,下面的社员们抄的抄、挑的挑、垛的垛、推的推、摊的摊,整个打麦场紧张有序、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在这里,我想把桑杈给大家介绍一下,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桑杈是什么物件。桑杈是农村利用桑树培育并通过简单加工的一种农具,用于翻动晾晒或碾压过的农作物,比如小麦收割以后翻晒、碾压和麦秸码垛都要用到桑杈。桑杈还常用来近距离搬运柴草等。

桑杈一头是木把,二三米长,前面是三长一短四个分叉,三长(称作杈齿)平行在一侧,稍带弯曲,用于托起物品,一短则在杈把和杈齿处,指头粗细,七八厘米长,功效是防止物品滑落。

其制作的大致过程是:先培育桑树苗;当桑树苗长到预定高度的时候打顶,促其发分枝,保持3个预备用作杈齿枝条的长势平衡;当桑树苗达到要求后砍下,趁湿进行烘烤、造型;最后固定好使之干燥。

麦收季节,碾场晒麦挑场时,桑杈的作用非同小可,若无桑杈的挑翻,麦子就无法晒干。所以农家有“杈头有火,锄头有水”的谚语。麦子摊开以后,用桑杈不间断挑翻,麦子干得快,“挑场多遍,省时一半”就是这个道理。后来,人们用铁管制作成铁杈来代替桑杈。收割小麦实现机械化后,用于翻场挑晒麦子的桑杈、铁杈等农具也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其实,摊场也是有讲究的。有人会说,摊场有什么讲究?把麦子散开不就行了。郭大成说:摊场也有学问,摊时,用桑杈挑一堆麦子,把它们抖落开、虚拢着,不能实扑扑地撂在地上。最好让它们成无数个小窝状,让麦子就像稻草人一样站立起来,这样能进风,晒得快,干得透,碾起来,碾得净。没听人们说嘛,“麦子窝里进热风,打起场来碾得净”。

“大力士”任许套就是一位摊场把式。他一米七几的个头,五大三粗,黝黑的脸膛上镶嵌着一双浓眉大眼,两手一握,紫铜色的胳膊上就绷起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他特别能吃,大灶上的花花馍足有四两,别人吃一个就足够了,他每顿要吃两三个菜;不够吃,他会到厨房找到厨师们藏起来的“油泼辣子”,把馍从中间掰开,用筷子剜起一疙瘩“油泼辣子”,均匀地抹在馍上,三五口就把一个花花馍“报销了”。他力大无比,生产队二十几个小伙子轮流和他掰手腕,一上手就倒在了他的手腕之下。拉麦子的时候,他装车,一手提着一个麦捆子就扔上了马车。马车装高了,他拿起专门为他特制的桑杈,那杈把有丈余长、杈齿有二三尺,扎起一个麦捆子“啊——”的一声就扔上了马车。他不爱说话,每天只知道默默无闻地吃,吃了,再默默无闻地干,从不多说一句闲话。他说:“我不爱说那些没用的话。”

这不,当人们从麦垛处把麦子推过来后,他和几位摊场把式先用桑杈把麦子均匀地抖开,然后用力一翻,尽量使其直立、蓬松,便于阳光暴晒。就这样,他们从打麦场的中间开始,把麦子一层一层朝外扩散直至摊满全场。累死累活地摊好场,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等骄阳在东山顶上欢快地升起时,满场的麦子俨然出操的士兵,齐刷刷迎接阳光的检阅,麦子们绽放出喜悦的笑容,向火红的太阳施以热情的注目礼,它们围拢在一起,活像一张巨大的圆饼,在等待着被烙熟。摊完场后,社员们才到粉坊大院的大灶上吃饭。

大中午,当空的日头晒得人都能脱层皮!麦秆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时就要“翻场”了。社员们每人拿一把桑杈,从一个边角开始翻场,将早上摊的麦子翻个个儿,把下面的翻到上面,挑散翻立起来,确保每处都能得到太阳足够的青睐。

麦子经过了一个上午的暴晒,浑身的潮气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用手轻轻一揉便会迸出圆鼓鼓的麦粒来,咬一颗在嘴里,“嘎嘣”作响,清幽的麦香便会顺着食道浸入人的五脏六腑。“开始碾场!”郭大成下了命令。这时,青壮年便到饲养院牵来早已喂得草足水饱的牛马骡驴们,驾上头牯家伙,拉着放在打麦场边上的碌碡就上场了。碾场把式们头戴草帽,各自为中心,一手抓缰绳拽着转圈的牲口,一手拿鞭子,口中不停地吆喝,手上甩着响鞭,那牲口们便浩浩荡荡地在铺满麦子的大场里转圈碾压。刚开始的时候,牲口们显得很吃力,随着碌碡一遍遍循环往复,麦秸全部碾倒了,像地毯一样平展,这时,碾场把式扬起鞭子,“嘚儿——驾!”大喊一声,牲口们耳朵一竖,便四蹄撒开一溜小跑,那石碌碡“咕噜咕噜、吱吱呀呀”,欢快地飞转,那碾压的麦子,就像展开的扇面十分漂亮……

这时,生产队里的活跃分子郝二小就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喉咙,唱起了经他改编了词的《沙家浜》郭建光唱段——

骄阳照在打麦场上,

骡马叫麦儿香喜气洋洋;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绣晋南大粮仓——

……

虽然五音不全、虽然无板无眼,但这歌声就像一阵阵凉风,吹过了打麦场,吹爽了社员们那燥热的心田……

碾场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碾场把式要用手中的缰绳控制着牲口转圈的半径,人和牲口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圈圈到边,圈圈到心,前边放,后边收,一圈套一圈,吱吱呀呀,压遍全场。这个时候,场外的弱劳力也闲不下来,有的用木杈把打麦场四周碌碡碾不到的麦子往里面挑,有的拿着扫帚在打麦场四周往里面扫。我们这些小孩子,被郭大成安排拿着用竹子编成的粪笊篱,看见牲口拉屎,赶紧跑到跟前接住,然后倒在场边的粪堆上。有一次,我看见一匹马停下来撅起了尾巴,我以为它要拉屎,就急忙拿着粪笊篱去接,谁知接了半天,那匹马并没有拉屎,而是“哗哗”地尿了半天,惹得碾场把式“哈哈”大笑。

麦子一般要碾三遍,才会让麦粒和麦秸秆分离。当圆润饱满的麦秸秆被碾压得扁平且泛着白光的时候,第一遍碾完,社员们便开始“翻场”了。再碾个小半个时辰,第二遍碾完,社员们依次排着队,从打麦场的一边开始(一般情况下要从顺风的那边开始,以免麦糠或尘土扑在人的身上)。“腾场”,就是用木杈把麦子挑起来抖擞几下,使麦粒和麦秸分离,麦粒落在场面,麦秸覆在麦粒之上,然后继续碾压第三遍。等第三遍碾完,麦子完全成了另一番模样,麦秸秆成了扁扁的一条,麦粒、麦糠儿也分离开来,摊在场地上,厚厚的一层。

“起场”,也是打麦场上繁杂、劳累的活儿,就是将麦秸收集起来放在一边,把麦粒和麦糠堆成像小山似的长条,我们这里称之为“麦稳子”。社员们先是和“腾场”一样,用木杈边挑边抖,把麦秸和麦粒麦糠分离,然后把麦秸运走,将麦粒麦糠拥到一堆。这个时候,多数情况下不都更像是农具的一次大聚会。铁叉、木杈、排杈、推杈、木锨、推板、扫帚等一大批不常用的农具一起出现,男女老少人手一件齐上阵。在欢笑声、呐喊声中,秸秆在飞舞、麦粒在跳跃、碎渣在飞扬,打麦场热闹起来了。一个时辰工夫,麦秸集中在了打麦场的一角,积成高高的麦秸垛。有经验的庄稼老手捧起一捧麦子在空中一扬以试风向,如果是东南风或西北风,“麦稳子”就堆成西南东北走向;如果是西南或东北风,“麦稳子”就堆成东南和西北走向。

打麦的日子里,最怕老天爷变脸。眼看太阳红艳艳的,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麦场上的劳动场面一下子就乱了。打麦场上满地是人,大家抢着收麦,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一片嘈杂。记得有一次,大家正在紧张有序地碾场,突然,从西北山顶卷过来浓浓的墨云,云团的后面跟着碾来一阵隐隐的雷声。云团和雷声越来越近,周围的山顶上,也赶集似的涌出团团凶神恶煞般的乌云,四周的云团又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呼呼地在上空堆积凝聚,不一会,就遮住了半边天空。“同志们,赶快起场了!”随着郭大成的一声大喊,众人如临大敌,操起家伙,投入了紧张的“龙口夺食”大会战之中。这时,平常不爱说话的“大力士”任许套带着几位年轻小伙推着推杈大声喊道:“同志们,你们尽管把麦秸堆成堆,我们负责运走!”只见他双手推着推杈,两眼圆睁,照着大伙堆积的麦秸堆,“啊——”的一声大喝,随着推杈那两个木轮子“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嘿!”的一声,推杈就从麦秸堆穿了进去,其他社员就用木杈使劲挑起麦秸堆,任许套在前面一按,小山一样的麦堆就上了推杈,然后,任许套在前面拉着,几位社员在后面用木杈推着,很快就把一推杈麦秸送到了打麦场的边上。

那推杈是木制的,一个粗大木梁的前面镶着五根至七根两米来长的木齿,木齿的前面削成尖的,就像小时候玩的红缨枪,用以穿插麦秆;木梁的后面有两根一米长的很结实的竖杆,竖杆上铆着一个五十厘米长的木质手柄,用以推拉;木梁的下面安着两只木头做的轮子,推起来“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整个推杈看上去有两米多宽,丈二长,每次都能推几百斤、上千斤麦草。每个生产队都有五六架这样的推杈。不过,这推杈只有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才能推得动。

在任许套的带动下,社员们干劲十足。年轻小伙推着推杈,一路小跑,汗流浃背;还有几位社员围在一起,用桑杈抬着麦秸堆走。不一会儿,整个打麦场都堆满了麦秸堆和麦子,麦子堆上都盖上了塑料布……这时,随着一阵卷地而起的狂风和几声滚滚炸雷,白花花的雨点,像无数箭镞劈头盖脸斜射下来,打得人们四散而逃,纷纷奔向打麦场边上的两个库房……第二天,雨过天晴,社员们再把昨天分堆起来的麦糠和麦粒集中到打麦场中间,把没有碾好的麦秸重新摊场晾晒,继续碾场……

起完场,时已傍晚。广阔的打麦场中间,堆积起了小山丘一样的麦堆。最后一道“工序”——扬场,就是将麦粒与麦糠等其他东西分离,只留下麦粒。吃过晚饭,社员们从库房接上电源,把两只200瓦的电灯挂在高高的木桩上。大人们席地而坐,东拉西扯说些闲话,消散着一天的疲劳。孩子们成群结伙,袒胸赤脚,在光洁的打麦场上呼喊着追逐嬉闹,或在麦秸堆里翻跟头,爬上滚下。蝙蝠们在夜空中飞来窜去,有的孩子们便脱掉鞋子,奋力把布鞋向空中抛去,希望侥幸有蝙蝠钻进鞋壳里。灯光下的打麦场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散发着淡淡麦香。

风声就是命令!看见打麦场四周的杨树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郭大成激动不已,嘶哑着声音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是今年的第一场新麦,这场麦子我估摸着有上万斤,扬完场,晚上改善生活,吃‘老鸹头’。”

扬场是一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一般要扬两遍。第一遍叫“粗扬”,就是由“大力士”任许套这样的壮劳力用六股杈将麦子和麦糠的混合物抛上空中,饱满坚实的麦粒在灯光下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幕帐,哗哗地下落堆积,形成一丘状的堆,而轻浮的麦糠则随风飘到一边,甚至飞扬到更远的地方。第一遍扬完后,第二遍则由扬场把式操作,叫“细扬”。“细扬”需要借助风力,但有经验的扬场把式无论风大风小,都能把麦子扬得很干净。风大的时候,扬场把式需要叉开腿,弯低腰,扬出低而短小的一个弧度。微风的情况下,扬场把式就要舒展腰身,两腿稍有收回弯曲,高高扬出一道美丽而深远的弧线来,迅速散开成扇子面,风吹掉了糠秕瘪谷后,麦子就轻轻地洒落在新的粮堆上。不论风大风小,扬出的麦粒不能洒落得哪里都是,必须规规矩矩落在一条很规则的弧线上。这就要求扬场把式要能够根据风力大小,调节自己扬麦的力度。在风的作用下,金黄麦粒、吹落的杂物,泾渭分明。

“细扬”的时候需要两三个人配合。当扬场把式扬起七八木锨后,他的助手(俗称“打落的”,通常由戴着草帽的老人或妇女来担任)用新扫帚在扬过的麦粒上轻轻掠过,把那些分量略重不易和麦粒分开的麦余子归于一边。掠场也有要领——扫帚要端平,随着扬场把式的节奏,一扬一掠,在麦粒堆表面轻轻拂过,但见金色的麦粒像下雨一样哗哗地洒落地面,一片片白色的麦糠像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落在麦堆旁。不一会儿,一个籽粒饱满、金光闪闪的麦粒堆便形成了。那麦粒啊,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金光灿灿的。劳动者的辛劳与才智,在这一刻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扬场全程是小时候自己听过的最美妙的交响乐。木锹与地面的摩擦声,麦子落到地上的声音,用扫帚掠去麦糠的声音,间或传来的大人们的说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前的麦收往事犹如昨天、历历在目。夏收时节,让年少的我有了一个亲近大自然的机会,让我懂得了只有辛勤付出才会有收获的朴素道理,同时也淬炼了我稚弱的心志。它让一个敏感的少年克服了羞怯,勇敢地背起了一份帮助父母减忧的责任;也让一个懵懂少年懂得了在每一颗细小的麦粒后面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艰辛。如今,割麦子有了收割机,人们再也不用镰刀割麦、疙疤绳捆麦、大马车拉麦、牲口拉碌碡碾麦了。曾经的镰刀、疙疤绳、大马车几乎消失了,而那些关于割麦、捆麦、拉麦、碾场的美好时光和悠悠思念,却依然留在心底。因为,它们见证着生活的艰辛和时代的变迁,镌刻着温暖的过往,记录着我们成长的足迹,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

任 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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