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难忘_小说_李英利
一
十二岁那年,我从农村来到晋阳市读书。
可以说是“沾着一脚黄泥,顶着一头高粱花子”到的晋阳。我穿着娘缝制的粗布衣服,方口布鞋,长得黑乎乎的,说话土里土气。乍到晋阳,显得笨头笨脑,没有一个熟人,加上不爱说话,在班级孤孤单单的。
世上专有这样一号人,谁软他就欺负谁。
我的同桌孙超,长得象个猴子,脑袋上长着稀疏的黄毛,一说话露着两个板牙,溅着唾沫星子。他见我势单力薄,就冲我摇头晃脑神气活现。
他之所以敢犯狂,是因为班级有十几个小学同班同学,这些同学都敢踢他一脚骂他一句,他总驯服地陪着笑脸。但是,当他被人欺负时,这些同学也上前帮忙。
有一天,他为了在别人跟前逞能,和我并肩走时,故意用脚绊我,我差点摔倒,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哎哟!敢瞪我?”他踮着脚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忍不下去,用手抓住他的手腕子,“哎哟,哎哟……”他疼得弯下腰,闭着眼。我看他可怜,松了手。
我一松手,他倒来劲了,一跳老高,“你敢打我!你不想活了!”
他一喊,上来十几个他的老同学,他们以劝架为由,这个抱我的腰,那个抱我的腿,孙超趁势给我一顿拳头。
“好狗咬不过群狼”,我胸脯一挺,憋住一口气,由着他打。
亏得老师走过来,他们才放开。
“不要紧吧?”老师问。
“我没事。”我说。
确实没事,我八岁练武术练到十二岁,在农村风里雨里的摔打,孙超的拳头像面捏的。
打这以后,孙超倒来劲了,在我跟前大摇大摆,仰着个小脑袋神奇十足。
你人多,我不招惹你们就是了。
你不招他,他招你……
二
有一天上地理课,这节课对教地理的刘老师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教室后边坐着十几位听课的老师。
老师们正在评级,一旦定下级来,就意味着涨工资和提高住房及一切待遇。这十几位听课的老师是评委,他们来检查刘老师讲课水平和组织教学的能力。
上课铃声一响,刘老师走了进来。
刘老师是位五十岁的人,长得又瘦又高,有些驼背,每次进教室总是习惯地低一下头。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讲课时两条长胳膊撑着桌面的两个桌角,身子往前探着,因为瘦,脖子显得挺长,身子往前一探,就像长颈鹿。
他当然知道这节课对他至关重要,他新理了发,刮了脸,还穿了一身新衣服。
“同学们,从哈尔滨坐火车到北京,途中经过哪几个大城市?谁能回答?”刘老师问完,看着大家。
那天,同学们都有些紧张,谁也没有举手,可能有的想举手,看了看周围,也没举起手来。
我心里暗暗为刘老师着急。
如果换成别的老师,课前总要把几个好学生叫到办公室,把问的问题透露给学生们。刘老师倒好,却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工作。
教室里很安静。
我不由地左右看着,“宋晓锋同学,你来回答。”刘老师点了我的名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因为我声音侉,土里土气的,从来不当众说话,我又从来没见过今天这场面。还有一点更致命,我最怕的是地理课,脑子里没有地图的概念。
我站起身,吭哧吭哧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超偏偏这时候犯坏。他小声提醒着:“米州。”
我饥不择食,忙说:“米州。”
教室里一片笑声。我当时真以为有“米州”这个地方呢。
“不是米州是稀州。”孙超又提醒道。
我忙又说:“不是米州是稀州。”
刘老师很尴尬,脑门上、鼻尖上渗出细汗珠,他让我坐下。
看得出,刘老师也乱了章法,他用粉笔板书的手一颤抖,粉笔端了,又拿起一支粉笔,刚写一笔,又断了。
这节课上砸了。
放学后,我被班主任陈老师留下了。这时我才知道,这节课对刘老师是多么的重要。班主任陈老师生气地说:“你从农村来,朴实憨厚,老师们都喜欢你,可你……为什么偏偏在这当口给刘老师来这一手?”
我很羞愧,我对不起刘老师。我怨我恨,恨不得把孙超生吞活剥了。他趁我地理无知,尤其是我有口音,听不清别人说话搞这样的恶作剧。
我涨红了脸,额头上的汗珠流下来,豆粒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来……
世界上什么仇最大?在我这个农村人看来,一是杀父之仇。二是把人家的孩子扔进井里。三是砸人家的饭锅。我这不是砸老师的饭锅嘛!
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巧看到刘老师从对面走来,我恨不得地下有缝儿能钻进去,见旁边是厕所,我忙闪进去,听到外边脚步声远了,才钻出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见孙超几个人正在一块儿说笑,他一见我便嬉皮笑脸地说:“喂,乡下来的穷小子,还有棒子面粥呢。”
他仰着脸,一副得意地笑。
“啪!”的一声,我满巴掌抽在他仰起的脸上,他捂着脸,原地转了两圈,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的几个朋友又要上来拉偏架。
我一个鸳鸯腿,踢到一个。
一个黑虎掏心,打趴下一个。
另一个吓得绕着我转圈儿,我一个风摆杨柳,这招外柔内刚,一掌打得他一溜滚。他们见势不妙,一溜烟似地跑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当时我脸色铁青,两眼冒凶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他们害怕了,谁也不敢再招惹我,但他们背地里嘀嘀咕咕,我知道,他们在找机会报复我。
我呢,怕见地理刘老师,一上地理课,我就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刘老师,我想,老师也一定恨我,起码心里讨厌我。
报复我的机会终于找到了。
三
班主任陈老师让我负责班里的报纸。
这事看来很容易,但没出一个月,我就招架不住了,每天早晨取回来的是一张好端端的报纸。放学时,被撕得边边牙牙的,有时上边还踩着脚印沾着钢笔水。
我的课桌里成了垃圾站。
班主任陈老师让我搞个报夹子。报夹子肯定是夹报纸用的,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一天,我到刘老师办公室,见桌上放着十几个报夹子,一个木棍,上边绷着钢丝。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拿起一个回到教室,挂在黑板旁边。
这十几个报夹子是刘老师为教师工会买的。刘老师是个办事很严谨细致的人,他买来的报夹子后来到学校会计那儿报销,怎么数也是少一个,换成别人可能也就过去了,细致严谨的刘老师却着急了,到处找这个报夹子。
一天,他来上课,一眼瞧见这个报夹子堂堂正正地挂在我们教室里,他脸色沉了下来,“谁拿来的?”他问。
同学们的目光投向我。
这时才明白我做错了事,我慢慢地站起来,低着头。
“是你?”刘老师拖着长音说。
这回,刘老师可以向我发火,发泄他一肚子的怨气了。我低头等着冰雹般的批评。
教室里安静下来。
孙超见机会来了,举起了手,“刘老师,是他偷来的。我跟几个同学亲眼看见的。”
他边说,边向几个同学使眼色。
这几个同学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作证。落井下石!孙超挺得意。
我低着头,刘老师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像瓶底一样厚的近视镜后,流露出一种善良和慈爱的目光。
“你……你是不是想照着做一个呀?”
天哪!我从来就没有过这念头。
“老师,我……”我一着急,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该认错。
刘老师冲我微笑,说:“坐下吧,做好以后给我送回来。”他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他回头严厉地看着孙超几个人,“我很为你们今天的举动感到吃惊和害羞,我可以理解你们是在淘气,但是,当你们长大成人以后,再干出这种事来,那就是陷害!”
几个同学低下头。
“请坐吧。”刘老师对他们说。
我心里暗自惊讶,难道刘老师忘记我给他带来的麻烦?他为什么给我编出借口,为什么他给我设下台阶,让我从窘境中走出来……
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那几个同学正围着孙超,没鼻子没脸地指责着。
我一走过去,这几个同学马上闪开。
“晓锋,揍他!”
“你打他,我们不管!”
我当胸一把揪住他的胸口,一只手扬起来,这一巴掌下去,非打得他满地找牙。
忽然,刘老师那又瘦又高的身影在我眼前闪现,那双慈善的目光似乎在看着我,在暗自摇头……
没料到,这时的孙超倒很平静,睁着眼看着我,见我迟迟不下手,反而说:“打吧,我该挨打。”
我松开手,把他推到一边,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进教室,发现黑板旁挂着一个新报夹子,孙超走过来,“晓锋,这是我做的。把那个报夹子还给刘老师吧。”
一个人说变就变,孙超从这件事后真的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们竟成了好朋友。
四
岁月的流逝,一晃我都四十岁的人了,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报夹子这件事在我心里却越来越清晰。
我也当了领导,同事之间也发生不少矛盾,当我要发火时,当我的部下站在我跟前准备挨批评时,当我要大声斥责他们时,那又高又瘦的身影,那瓶底似的镜片后边那双善良的慈祥的目光总是浮现出来,我马上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同事们认为可爱可敬的人。
去年冬天,我到外边办事,在街上碰到了孙超,他现在是一个工厂的领导人。我们的成长,看来都受到“报夹子事件”的启发,受益于我们地理课的刘老师。
他把我拉到旁边,说:“你听说没有?刘老师去世啦。”
我心里一颤。“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我一把揪住他的胸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刚听说的,据刘老师的孩子说,刘老师留下话,不许告诉任何人。”
我松开手,冰凉的泪珠挂在我的腮边,北风呼啸着,我们不约而同地摘下帽子,任寒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低头悼念这位极为普通却又让我们受益终生的恩师……
“老师没有死……”我说。
“是的,我总觉得老师还活着,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孙超说。
此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美丽画面: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我们的地理课刘老师含着微笑,向我们频频招手,他那高大的身影正在向我们走来……
作者:李英利,1964年出生于山西临猗,运城市作协会员。临猗县庙上中心学校教师,喜欢文学,酷爱创作,多篇小说、散文、童话、儿歌发表,出版童话集《三个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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