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黑 散文 薛晓琪

6岁前的我，根本记不清父亲的长相，远在宣化当兵的他，一年才回一次家。但这种事情，可丝毫不耽误我和家属院的小伙伴疯玩，只要太阳不落山，我就是家属院里顶天立地的女霸王！

可惜，“女霸王”的勇气始终支撑不到太阳落山以后，我仍需独自面对黑暗的侵袭，需要独自走过狭窄幽深的小巷，需要独自到黢黑的厨房里取碗筷……即便一路飞奔，大声呼喊着妈妈，也盖不住如擂鼓般的咚咚心跳，遮不住胸腔的颤抖和恐慌。黑暗里，潜藏着无数的危险和未知，即便有各家窗户中透出的丝丝亮光，即便有妈妈温暖的臂膀，即便勉力做完所有的事情，躺在床上，裹紧被子，也无法削弱发自内心的恐惧。怕黑，始终是“女霸王”羞于启齿的秘密，也是童年里耿耿于怀的梦魇。

转业后的父亲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总是挑着眉毛笑话我怕黑的毛病，戏谑地说我是“西虫”（方言，指麻雀）胆子。没有人教会我怎样对待这个陌生的家庭角色，我只会暗戳戳生他气，对他的略微“示好”，表现出更加抗拒的姿态。

可是父亲，面对我的时候，永远藏不住笑意。他总是温柔而腼腆地笑着，用行动告诉我不必害怕。

他在家里各处装上电灯，在开关上绑着长长的线绳，每晚临睡前他会小心地将线绳放在我的手心，“授予”我关灯的权利。“你看，只要你用力拉绳子，便可以控制黑暗和光明。对不对？”我忍住不笑，只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手心里，那根绳子还在不在，那份父亲对女儿的疼爱，还在不在。

搬家后，家和学校之间跨越大半个城，父亲需要骑车近一个小时送我上学。再加上他工作繁忙时常加班，我俩每天都是披星戴月，若是碰上他下乡出差，回家更是近乎半夜。途中要经过一架立交桥，黑漆漆的桥洞深处，会有夜猫的凄厉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父亲总会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盖我的眼帘，耳边仍是他温柔的笑声。我就知道，他笑我是“西虫”胆子。不过我一点都不会生他的气，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的小秘密。

说起“立交桥”，还有一件我怕黑的趣事。当时电视台正播放一部流行的电视剧《中华英雄》，主角的仆人叫“鬼仆”，武功高强，行为诡异。其中有个经典画面就是他将恶贼的首级高高吊起。有一天晚上，父亲骑车载我回家，经过立交桥时，正看见有个类似“人头”的物体，高高吊起在立交桥下，随风飘荡。深夜时分，寒风凛凛，这怪异的一幕实在骇人，我甚至忘记了尖叫，只是死命地拽紧父亲的衣服，以至于他误以为我冷，骑得更慢了。一连几天的怪异行为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当得知我惊吓的原因竟然是这个，父亲笑得不能自已。他特意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后，专门带着我走近了那个“人头”形状物体，要我仔细观察，原来是弹棉花的老板为了图省事，找了一个大圆球塞满了棉花当广告牌，谁能想到，被我这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当成人头，还被吓个半死……父亲笑，我也笑，父女俩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将我莫名其妙的恐惧击得粉碎……

上初中后，父亲不再到学校门口接我了，但他仍记得我怕黑的习惯。每天晚上，他都借口去买报纸，然后到家门口的报刊亭等我，一直等到我大声呼喊他，再一起慢慢走回家去。三分钟的路程里，是他绵长而无声的爱意。

印象里，在妈妈的描述中，在所有认识父亲的人口中，他都是一个勇敢而温柔的人。妈妈说，你爸爸在部队中也是胆子很大的人，他从来没有怕过黑，也从来没有怕过苦，甚至他都不会喊疼。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他总是那样坚毅勇敢，他总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像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从不惧怕任何一种黑暗，从不畏惧任何一种困难……

即便是他身患癌症的最后几年，父亲，都没有说过一次“怕”，也没有喊过一次“疼”。大大小小手术好几次，化疗放疗十几轮，即便瘦成一把骨头，也仍然微笑着安慰我：“琪琪，不要怕，更不要哭。”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一个人靠在床边，静静地出神。我为他轻轻盖上被子，询问他是否要休息，并试图关上床前的台灯。父亲拦住了我的手，轻声又缓慢地说：“别关灯，爸爸，不希望黑。”我愣在当场，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关上房门，我再也站不起来，靠着门背，哭得颤抖又无声……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不是怕黑，他从不怕黑，他只是怕失去我们，更怕我们失去他。他怕我们忘记他，更怕我们记得他，他要我们不怕黑，可是他已经不能再保护我们，他已经停不下离去的脚步，他就要独自去面对黑暗，他要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一个，没有光明的地方……再不能回来……

父亲走后，我再也没有怕过黑。

我知道，他一定会在黑暗中保护他的女儿，他的软肋，他的心脏。竭尽所能，倾其所有！

我再也没怕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