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5-3-6 17:32:13

插班生慧慧

1960年代的猗氏中学大礼堂,现存临猗中学。我们的许多合唱就在这里完成。

  我读初三时,班上转过来一个女同学,叫慧慧。她原来在县里上艺校,这个艺校,是1958年大跃进开办的。一个县,办什么艺术学校,招生教学分配都没条件,就是搭的那股跃进
风。办学一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好解散。艺校的学生呢,愿意接着上学的,县里把他们转到县中学读初中。慧慧,就这样到了我们班插班。

 艺校的学生,属于特长生,一般来说,文化课都不好。慧慧还算可以,学习成绩不靠前也不落后,中等。

 艺校学生,总归是学了唱歌跳舞什么的。学校一有歌咏比赛,节日的文艺晚会,就该他们出头露面。慧慧的歌舞才能,在校期间也就十分惹眼。学校有个歌咏队,每天早晨,学生出
操,歌咏队集合练声。我们的音乐老师是一所音乐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教给我们唱歌,也排练好多种组歌来演出。比如《丰收组歌》《长征组歌》《洪湖赤卫队》联唱等,我们这些学
生娃娃,中学时代的音乐启蒙,很多就从这里开始。

  歌咏队不知怎么挑上了我,我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听慧慧唱歌。

 我们那时都住校。天刚麻麻亮,歌咏队就开始聚集。我朝着大礼堂走过去,很远就能听到慧慧的歌声——

  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队伍那个出发,要上前线。/ 一心一意去打仗,/ 后方的事情,别挂在心间,别挂在心间。

 这是歌剧《刘胡兰》的一段唱,五十年代初期,喜欢唱歌的都会。刘胡兰,山西的青少年的骄傲,也就离我们更亲近一些。歌剧的旋律洋溢着一派山西民歌风,这个动听的动念的旋
律,让它流行了许多年。《刘胡兰》这个老歌剧人们都忘了,唯独这个“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一直到现在我们那一辈人还会哼唱。

   这一次大型的朗诵聚会,就在我们学校教导处门前。几个班的同学列队肃立,慧慧选择的,是我们课本上的一首叙事诗,《在美国,有一个孩子被杀死了》。

     八月的一个早上,我走过一条小河旁,河水淙淙地流向田野,唱着歌儿奔向远方, 河岸上密密的松树林里,是少先队夏令营白色的帐篷, 少先队员们愉快地唱着歌儿 身上披着
金色的阳光……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一个镜头跳到美国,他说,同样是在八月,在美国,一条小河,河面上浮起了一具孩子的尸首!

   这是一个黑人孩子,他被白人杀死。而杀死孩子的理由,竟然是“这黑小子侮辱布伦特太太,他竟敢向布伦特太太吹口哨”!

   这首诗歌的作者是著名作家袁鹰。作品要揭露美国种族歧视的残暴罪行,歌颂新中国儿童生活的幸福平等。在诗歌的收尾写到,美国这座小城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抗议,成千上万的
人们走上街头,控诉白人压迫者的令人发指的罪行。六十年代,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是我们的宣传口号。鄙视美帝,仇视美帝,课里课外灌输的都是这类东西。慧
慧选择的朗诵诗,当然不脱这个方向。当然,那时我们个人根本无法判断美国的种族歧视状况,更无法预料,几十年以后,美国选出了一位黑人总统。

   在诗歌的尾声,慧慧已经化身为苦难的小黑孩子。他的死,掀起了愤怒的反抗风暴——

   小城有家家户户受气告饶,/ 屠刀下苦日子仇很难消。/ 小城有千万人走上街头,/  愤怒的火焰燃烧成接天的风暴!

   慧慧昂起头,脸上满是悲愤和痛苦的神色,他遥望着西天,那是为可怜的黑孩子祈祷和哀求吗?慧慧完全进入了角色,深深沉浸到作家塑造的苦难情景里。列队的学生都静静的听,
只有慧慧的声音冲上蓝天,在天地间回响。她扬手指向天空,那是向遥远的太平洋的彼岸转达中国青少年的同情和愤慨。低回昂首俯仰之间,她的声调哀伤无度。我偷眼看去,慧慧,
已经满脸是泪。

   慧慧,是学校的演唱两栖明星。

   慧慧的表演才能很快得到全校师生的倾情艳羡。学校时时有音乐表演,音乐老师也就格外赏识她。

   我们合唱队突击排练《丰收组曲》,一个晚上唱啊练啊,一直到夜深。那天不知犯了什么邪,音乐老师就是通不过,一遍一遍来。半夜了,有同学开始打哈欠。大家明显没劲头了,
拖沓,只能越来越没精打采。可是音乐老师就是不放过。终于,慧慧出来说话了:

  “王老师,今天大家都练累了,强打精神肯定不行。咱们明天再来行不行?”

   这个时候,也就是慧慧敢出来说话,也就是慧慧说话顶事。

  王老师摆了摆手,让大家散了。

   慧慧带给班上的冲击,唱唱跳跳,那在预料之中。要说挑战,我们班男女同学之间的正常相处,慧慧开了一个大胆的好头。

   乡村中学,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一个班的男生女生,不兴说话交谈。除了问答题,谁要是随意交谈说别的,旁人要嘲笑。就是两人并排挨着坐,也是互相尽量避免说话。下了课玩
儿,更是男生找男生,女生找女生。哪里见过男生女生一起玩儿呢。男女之大防,在乡下学校,大家都习惯了,都这样。

   慧慧插班不久,一天老师让大家给班里提意见,慧慧站起来说:

   “报告老师,咱们班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

  艺校的学生在一起,歌唱表演,男孩女孩交谈,想必是轻松随意的。本来么,十五六岁,都到了青春期。男孩女孩之间,都有一种交往的冲动。同学和同学说说笑笑,也是很自然的
事。可这里是乡村中学,只能按照乡俗,压抑自己的愿望,大家都绷着。

  全班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我们排演了一出独幕话剧《大兴安岭人》。

   《大兴安岭人》迎合了当时流行的文艺主题。年青人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设祖国。在最寒冷的大兴安岭,老一代的康婶和他的儿子,在这里已经扎根两代人。康婶的儿子恋爱了一个
对象,姑娘恰恰贪图安逸,想着离开大兴安岭。姑娘的母亲也是一个老革命者,适逢她来探亲,于是在一对老革命和一对青年男女之间展开了一番留下,还是离开的矛盾冲突。最后自
然是,先进战胜了落后,他们决心一起在大兴安岭扎根奋斗。

   这出戏的女主角,当然只有慧慧,她演“女一号”康婶。慧慧是一个天才演员,她显然已经习得了基本的演剧素养,一足踏进了专业演出的门槛。她把一个中年妇女的忧虑感伤以及坚定
沉思传达得十分感人。这个戏,老实说,因为有慧慧的演出,才像个话剧。其他几个,都是临时抽了几个同学学演的。比如说,饰演那个吃不得苦,游移不定又有点小资味道的女子,
叫柳从明。饰演女孩母亲的程慧琴,在班里一向少言寡语,台上倒也沉稳从容,成功的塑造了一个娴静坚强的知识女性。我至今记得她的一句经典台词——

   “我只带来一个母亲的心,却把一个革命战士的心,给忘了。”

能演出一个多小时,慧慧带着几个初三学生搬上舞台,如一道光亮让全校吃惊。那时的学校虽然也追求升学率,还不像现在管得这样死。我们高二一个班,排演了四幕话剧
《年青的一代》登台演出,那是一出演遍全国的当红话剧。肖奶奶,肖继业的光辉形象,一时成为全国崇仰的精神偶像。这些现在的人们听起来,简直都像神话一般。

 独幕话剧大获成功,大家得意得很。谁也没想到,一出剧演下来,还有一个强大的效应,它彻底改变了男生女生之间的束缚拘谨,一个班级的移风易俗竟这样破冰开局。排戏演戏让男
女同学走近,偏偏这出戏的“扎根”有一条青年男女恋爱线。这出戏也是一场情爱的启蒙。它润物无声,确是悄然启发了男女同学的交往愿望。对呀,一个班的同学,为什么要拘禁自
己,搞得那么封建呢?

   当然是这几个演员带的头,慧慧历来无所拘束,那个柳从明也疯张无度。从《大兴安岭人》以后,全班男女同学交谈就呼啦一声开放了。以前的种种不说话,不来往,忽然被一股强
大的洪流冲毁了堤坝,大家嘘寒问暖,同桌商讨遇到的难题,甚至可以轻松地玩笑。课堂课外,男孩女孩之间,说话走动,不再绷着自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回忆往事,我时常觉得,要感谢慧慧的天然纯真,她给班里带来了满屋子鲜活的空气。青春时代,少男少女之间那种天真的交往,几分神秘,几分甜蜜,谁说不值得回味?青少年开
蒙,少男少女之间种种小向往和小恋念,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是慧慧,让我们享受了人生初始的的感情萌动。咋说你呀,这个慧慧。

   慧慧自然更是大方一些,旁若无人地说,放肆地大笑,整个就是一个没心没肺。

 当然也有恪守封建礼教的,班上有同学谑虐地嘲笑她们,起了个外号叫“国际交际花”。那时我们正在学习《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于是把慧慧叫做“第一国际”,把从明叫做“第二国
际”。当然,老师狠狠批评了。

    中学毕业以后,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可惜不同班。以后和慧慧交道就少了。

    乱打乱斗好几年,我们被推出了校门,算是高中毕业。没想到一出校门,我们面对的就是婚姻问题。我们这些同学在男女情事上都不开这一窍,同学之间恋爱结婚的很少。大多都是
家里张罗,托人求亲说媒找了对象成家。慧慧也是,我也是。

   也就在那两年吧,我家里突然接到大哥一封来信。他说,星星有一个同学,到我这里来了。我知道,那是慧慧去成都,到大哥哪里去看望。大哥对慧慧印象很好。他说,他们是同
学,总归要了解得多。我听她言谈,她对星星也很是喜欢。大哥再三强调说,他并不是要弟弟解除婚约,只是觉得同学较为合适。如果有条件,可以考虑慧慧。

   是的,我已经在别处求亲许婚,不可能再订婚约。

   若干年后,我们都有了孩子。一次见到慧慧,我把当年她去成都见到大哥的一番话说给她听。我当笑谈说,慧慧听完,却是一口硬话堵住了我的嘴:

  “那是你们的理解。我没有那个意思。”

   慧慧嫁人,婆家就在我们邻村。过两年,我听到了消息,慧慧的男人经常打她。是下手很重的那种毒打。慢慢的,同学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我离开老家之前,还见过慧慧,那是1980年代初,在运城的大街上。那时慧慧已经调到一家群团。她胖得不成样子,身上满是赘肉。慧慧还是和在校一样,嘻嘻哈哈见面熟,和谁都
认识。听说我要用车,他立马在马路边招手拦了一辆车送我走。车后,留下一个胖女人,在运城老街的微风里频频挥手。

   人说心宽体胖。胖就胖吧。看来日子还不苦。

   我是在多年以后,才听到慧慧的惊人的过去,才理解了慧慧真实的生活。

   那也是一次同学聚会。

   大家都老了,银发皱纹,青春不再。心头落满了黄叶,脸上凝结了风霜。一起聚会, 中学时代的回忆是主要话题。吃不饱啊,家里拿不出学费啊。老师喜欢那个学生,某年考试排名
怎么了,某一次公开教学,老师私下安排谁发言了,上街演唱“六个老头学毛选”,口琴合奏“娘子军连歌”。一会儿说到了入团的难,“追求进步”的种种可笑。那一份单纯,那一份幼稚,
满是神往,满是叹息。一个同学突然说,慧慧在团员会上,检查自己的落后思想,她说,音乐老师拉他上过床。

   这一句,听得我吃惊地呆住了。席间顿时静了下来。

   慧慧怎么会这样?这事也能说么?能说给大家么?

   现在的人们,一定要骂慧慧傻。是的,慧慧是憨傻憨傻的。可是我们那时候受的什么教育?把一切献给党。对组织,不能有任何隐瞒。斗私批修,向党交心。要把自己心灵深处最肮
脏,最见不得人的一面摊出来,把自己干干净净交给组织。慧慧不就是接受了这种教育,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知道保护自己隐私的傻瓜。

   慧慧的这一场斗私批修,向党交心的壮举,点燃了会场的气氛,于是接着又女生跟进。马秀芳也站起来揭露自己:报告组织,我没有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没有怀抱为共
产主义献身的理想,我,我——

   大家惊讶地看着她,不知她要说什么,她顿了一下,鼓足勇气:

   我家里都给我订婚了。

   六十年代,晋南的好多人家,还保留着给儿女早早定亲的习惯。可是,个人订婚也是落后思想么?

   在这里,不管慧慧,不管马秀芳,女儿家温柔羞怯的一面完全看不到了。我们看到的是一具异化的政治动物,一个浑身锻炼得纯粹又钢硬的战士。为了所谓革命理想,他们愿意抛弃
所有正常的人间私情,他们甘愿摊开自己的任何丑陋,哪怕属于私密。他们敢于舍家弃子,敢于献出一切,捧上理想的祭台。正常人的感情和隐私,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奋斗的负担。我
很恐怖,因为我没有联想到纯洁高尚大无畏,我想到了恐怖分子。他们已经全身绑好**包,时刻准备着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今天,这里是壮行仪式。

   放到现在,我们这个属于傻白甜把。不断有人说我们太傻。我们是憨傻,我们太天真,我们太单纯。本来,一个正常正派的社会,天真,单纯是到受保护的。那么,是什么样的邪恶
力量,玩弄了我们的单纯,践踏了我们的单纯,把我们变成不通常理常情的傻瓜?事出反常必有妖。回想这些,一股子悲凉袭来,我感到浑身浸肌砭骨的寒意。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一道亮光照来,慧慧青少年时代的几个谜一样的疑点,这会儿也都了然大白。她和音乐老师的亲近,不过是一个污烂的成人对如花青春的亵玩。他无意和我谈婚
论嫁。她遭受男人的毒打。这一切,都有了合乎逻辑的链接。我甚至推测,这个又憨又傻的慧慧,面对婚姻,是不是向男人一览无余地坦白过?

   慧慧往后的日子,我知道得很少。我不知道慧慧费了多大努力,吃了多少苦头,才挽回平静的生活。多数人死水微澜的日子,在她竟成了奢望。也是无情的岁月抹平了一切。我们都
得向生活低头。惊涛骇浪也罢,怒火爆燃也罢,无尽的岁月,总会让你平静下来。我们都老了,一切都由绚丽归于平淡,何况青年时代的几点错失,几点伤情。一条生命的河流快到了
入海口,上游的痕迹,早已踪影全无。

   慧慧的儿女都还有出息。一个孩子出国,定居在南美。退休以后,慧慧也就随孩子迁出去了。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在我印象里,提起慧慧,还是那个墩墩脸,扁平的鼻子,一双美丽
的大眼睛,跳舞唱歌,一张洋溢着春光的幸福的脸。我已经多年没见慧慧了。

   接到慧慧的电话非常意外,遥远的地球另一边,慧慧依然顾念旧情。然而没几句,她就谈到正题。她劝我tui党。如果儿孙入团入队呢,劝他们退团退队。后来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听
到,慧慧几乎给所有的同学打过电话,都一件事,tui党tui团。她说,他们那边正在筹办一个基金会,tui党退团带来的损失,他们会给予一定补助。慧慧的晚年,还真没有闲着。

   慧慧还是太天真。大陆的tui 党tui 团,哪里像他说的那样简单呢?v党,难道你对共产主义理想失去信心?党正在艰难行进,你tui党岂不是叛党?没有所谓tui 党,tui党一定会被开除出
党。提出tui 党,那是一个人极其严峻的选择,会受到各方面强大的压力。所以我从始至终,没有听到慧慧的工作有什么成果。她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成果。国外是有很多这类组织,每天
电话打得频繁,大多碰上了一堵高不可测的铜墙铁壁。他们那是瞎忙乎。

   我只是怜惜慧慧。她上一辈子有点历史问题,当年为了入团入党,费死了劲,付出了超过常人多少倍的努力。如今自己退了,还在动员别人退了。这在一个人是多大的改变。这是一
种颠覆人生,毁弃自己,再造自己一样的改变。一个人要经历多少除旧革新,经历多少思想淘洗,才能决心否定自己重新做人。慧慧一定想到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一个发誓献身共产
主义理想,誓言消灭一切西方污秽的人,如今在无情地和东方切割。慧慧你忍痛下手了?你一定经历过多少不眠之夜,才走出精神世界的惨烈搏杀。一个遭受过愚弄的人,她背过身,
一去不回头。

   前几年,慧慧在异国他乡去世。她的遗体没有回乡安葬,她就这样留在这个星球遥远的另一端。

   慧慧没有通知任何同学,我们都是转弯子听到她的死讯。我能说什么呢?我想到了“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想到了“看天下劳动人民都解放”,想到了“在美国,有一个孩子被杀死了”,
想到了慧慧的关于男女关系的坦白,想到了慧慧婚房里的毒打,想到了频繁的海外电话tui党。一脸单纯的慧慧,一脸淫笑的音乐老师,这会儿都叠印在一起。当众剖开自己的憨傻,向
着革命理想献祭,而后是理想的倒塌和轰毁。青少年时代的愚弄和侮辱,留下的伤害,烙印太重。慧慧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七十年,一个人的一生,总要明白点什么。这个憨憨的傻
傻的慧慧,最后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毅然的决绝的背影,飘荡着远去。

   同学们大多理解慧慧。她对这一块诞生她的土地如此绝情,她一定伤透了心。慧慧有理由也有资格这样做。这事要搁到网上,也许有人会骂他。我们这些同学,态度大多和我一样。
哪里黄土不埋人。听到消息,很平静。哦,慧慧这样啊,就这样,也行吧。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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