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可电子蓉 发表于 2025-1-8 16:33:21

舔碗_散文_王文平

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里有一段关于舔碗的描写——这天午饭后,黄老五用筷子指点着凳子说:“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话说。”黑娃重新坐了下来。黄老五说:“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刚吃完了糁子面儿的大碗,残留着稀稀拉拉的黄色的包谷糁子,几只苍蝇在碗里嗡嗡着,说:“我不会舔碗。”黄老五说:“自小没舔过,现在学着舔也不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说罢就扬起碗做示范。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唧一声舔过去,那碗就像抹布擦过了一样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粗瓷大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吧唧吧唧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

有一次和朋友聊到这个细节,朋友说简直不敢相信,碗底能剩多少东西?舔了能顶饥吗?!

顶不顶饥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曾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历史,因其荒诞不经才促使人们不时回首、追忆、拷问、改变,继而还原历史的真实,珍惜当下的拥有。

打开储藏的闸门,手托着腮帮望着眼前恍惚成流动着雾白的天花板失了神。记忆中,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舔过盘子底!如同七八十年代许多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舔过香油瓶嘴儿一样。谁也说不清楚调菜时香油瓶嘴能沥出多少油,但是,没有哪一个会持家的女人舍得把这毫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油痕白白浪费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想也不会记错的。那是一户人家的孩子娶媳妇,我奉了父母亲之命去随礼。吃席过程中,一个盛着七八片薄薄的肥肉片,肉片下摆着一层红薯条,上面放了一小撮红糖,在笼屉里蒸了很长时间的盘子。端盘的后生嘴里吸溜着把蒸腾着热气的盘子递到桌子上还没放稳,盘子里的肥肉片和红薯条早被一群大馋虫抢食干净。小不点的我趴在桌子沿上,举着筷子早已做好了争抢的动作,竟然没能从飞蝗般的胳膊缝里抢到一个红薯条,更没有抢到一片肥肉。羞怒至极的我望着大人们吧唧的嘴,早已按耐不住性子,丢了筷子,跳到凳子上伸手朝盘子抓去……

残留在盘子底蠕动着红稠的甜到发腻的猪油糖水随着丝缕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没抢到肥肉片,没能抢到红薯条,却极其幸运地抢到了残汁剩羹的大盘子。毕竟,桌子边沿还爬着一个比我更小不点的小家伙也没有抢到红薯条和肥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把盘子得意地扣在脸上,伸出了灵巧细长的舌头……小家伙气得把筷子狠狠地朝地上一掼,嘴里日娘老子地骂着,滚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随即,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老二,你舔一半,剩一半给皮猴……我大约舔了不到一大半,手中的盘子被皮猴的本家叔叔强要了去……

在这里,我想要表达的是——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饥饿的孩子面对美味的诱惑,去舔食盘子底部食物的残渣——不丢人!

不只是我,六七十年代很多人都舔食过这样的盘子或碗,无论大人或孩子,甚至老人。也许,自认为还不算太愚蠢的我以为——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苦难,尽可能地不要用刻薄的文字或语言去评论那个年代的人或事。因为不曾经历,所以不配指责。还有,吝啬或许是人性的弱点,但大多数人的吝啬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一如会当家的女人舔油瓶嘴儿、比我更瘦小的皮猴哭着和我争抢盘子底的残汁糖水。当年,我尚不知道廉耻为何物,眼里心里只有一念——想尽一切办法填充塞满自己干瘪到一眼就能数清几根肋骨的肚皮。当我拥有了喂饱自己肚皮的能力后,或因父辈长者的谆谆教导,知道一粥一饭来之的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的感念;或是对历历往事的不堪回首,面对生活的困苦,劳作的艰辛以及对饥饿有着痛入骨髓的强烈感受;或是因为我真的已经长大,懂得了浪费粮食于人于己于社会,都是极其寡廉鲜耻的事!舔碗的行为虽不可取,但尽可能地吃干净桌上的餐、碗里的饭、盘中的菜,是对粮食的尊重!对劳动的尊重!对农民的尊重!更是对自己人格的尊重。

下面,我要讲一个老妈给我讲过的关于舔碗的故事。

1965年,食堂化的悲剧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三年自然灾害的阴云依然密布在东方的天空。那些在土地里刨食者仍旧挣扎在饥饿的边缘,死亡的阴魂长久地不能散去,饥饿的梦魇如索命的孤魂野鬼日夜嚎叫着纠缠不休。活下去,仅仅只是挣扎着活下去,是盘亘在那个年代众多人心头的奢望。这一年,我的大哥用一声并不太嘹亮的啼哭,向这个世界庄严宣告——自己来到了人世间。

母亲刚生下大哥的时候,我的外婆的姐姐,也就是我的二老姨“特意”侍候了母亲五六天。两个月后的一天,身体逐渐恢复过来的母亲对外婆说:“妈,我想到二姨家转转。”

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大哥,小脚的外婆从面瓦瓮里搲了两瓢谷糠面,掂了掂,倒在笸箩里,拿包袱小心地缚了,挎在胳膊弯里试了试,这才相跟着母亲到二姨家走亲戚。

母亲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你二姨的样子。她穿着打满了补丁的黑棉子布,破烂的斜襟褂子,灰黑色的裤子和袄上补丁叠着补丁——”母亲说着叹息了一声:“唉……浑身上下找不到巴掌大一片不补补丁的地方。二姨太瘦了,老旧宽大的的黑棉子褂子穿在身上噗噗闪闪的,像极了麦田里用细木棍撑着吓唬鸟雀的稻草人。脚上的鞋子底已经磨透了,后脚跟上泛白的厚厚的死皮。大脚趾头头裸露在外面,我能感觉到二姨想要遮住大拇脚趾头的丑,极力地把脚趾头往回勾着朝鞋子里缩。她眼瞅着我和你外婆远远地来了,慌得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朝着你外婆叫了一声:“姐,这大老远的……”说着笑盈盈地跑过来从我怀里抢过你大哥,薄薄的血灰色的嘴唇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枯瘦的指头笨拙地滑着你大哥的鼻尖……眼神却无意间飘向了你外婆挎在胳膊弯里的笸箩上。

二姨生了四个男孩,都结婚成了家,却因为太穷了还没有分家,还在一个房檐下吃饭。那段时间恰好是农闲时节,二姨颠着小脚抱着你大哥在胡同里对着屋里喊一声:“当家的,你赶紧滴,咱姐和芸芸看你来了。”二姨家的孩子媳妇都在家,听说来亲戚了,不等话音落到地上,都跑出来迎接。这个搀了你外婆,那个接了笸箩,一家子人说着笑着迎进了屋。

二姨二姨夫和母亲外婆拉着家常,妯娌几个在伙房里忙活着做饭炒菜。不大一会儿,饭菜端上了桌子,一碟凉拌马齿、一碟凉拌野花花菜、一碟凉豆腐。碟子里小拇指蛋差不多大小的豆腐块大约只有十几块,上面撒了点韭菜末,淋了几点酱油。我和你外婆碗里稀稀落落能挑起一筷子头面条,二姨和二姨夫碗里是搅了面璞的白面汤。媳妇们把饭菜端了上来,亲热地问候着说趁热吃趁热吃……我说把我哥他们叫过来,你们也坐到桌子上,大家挤在一块吃多热闹。二姨的儿媳妇们笑着推辞说:“饭桌太小,坐不下人,伙房里留着饭菜呢……”你外婆要给二姨碗里挑两根面条,二姨死活不要,端着碗用胳膊肘挡住说早上吃得迟,喝了两大碗玉谷渗,这会牙牙眼(太阳投射到地上的影子)才上了台阶,一点都不觉得饿……看着二姨夫碗里的清面汤,我有些难为情,挑了几根面条要分给他,二姨夫黑了脸训斥说:“你这女娃子,我就不爱见人给我碗里挑东西!”说着把面条又挑到我碗里……

吃完了饭,儿媳妇们进来收拾了碗筷,二姨抱着孩子和外婆拉呱着闲话。勤快的母亲过去帮忙洗刷锅碗,掀开伙房草帘的瞬间,愣住了——三十多岁的大表哥和媳妇把脸深深地埋进了碗里……

母亲说:“表哥和表嫂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去伙房,他俩舔得太专心了……母亲只是愣了一下,旋即悄无声息地放下草帘想要退出去,就在她转身的功夫,妯娌几个从各自的房里端着碗走了出来。无一例外的是——碗里明显有清水涮过的痕迹。

回来的路上,母亲红着眼圈对外婆说:“妈,我后悔,后悔不该到伙房里,后悔咱俩今个到二姨家去,去了又吃了饭……那两筷子头面条,该是我姨一大家子好几天的口粮吧?”

外婆把自己的小脚钉在路上,看了一眼母亲和襁褓里的婴儿,看了一眼路两旁灰蓬蓬的庄稼,仰起脸怔怔地望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妈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咱庄稼人成天在土地里刨呀刨呀,一年年从年头刨到年尾,为啥就填不饱肚子呀?”无声的泪,沿着外婆浮肿蜡黄的脸颊蜿蜒成一道灰色的泪痕。


作者简介:老顽童王文平,面朝黄土种过地,外出进城打过工,西姚温村的老农民,不惑之年的泥瓦匠,小学文化的读书人,只想用拙劣的笔杆,书写农民自己的故事,为咱们农民发出声音!<br>标题 : 舔碗_散文_王文平<br>发布位置 :<br>联系人:爱可电子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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