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海云天 发表于 2024-12-26 17:11:15

石榴花开的岁月(一)_小说_翟濯 徐明亮

横跨古郇县的峨嵋岭像个分水岭,把黄土高坡地带分成了坡上和坡下两个区域。由于亘古以来,缺乏水土治理,每逢夏季暴雨,坡上的雨水就会像壶口瀑布一样,从高而泄,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肆虐而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千沟万壑的壮观景象,这就是峨嵋岭二坡台地。



建国初期,峨嵋岭二坡台地,贫瘠荒凉,半坡地带有一个由七零八落的土坯房支撑起的村落。因为这个村子绝大部分都是许姓人家,祖先为祈祷上苍给子孙后辈带来吉祥好运,便取村名为许运村。走进村里,巷道边、院落中,偶尔有几棵稀疏冷落的石榴树,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着,期待一个花开的春天……

午饭后,太阳悄悄躲进云里。秋后,地里庄稼已经收获完毕,荒凉的原野上更显得空旷辽寂,孤冷而又凄凉……

那片维系生存的土地,走来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妇人,她身背一个大背篓,一只手托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艰难地在田野上寻觅着烧火用的枯树枝。寒风嗖嗖吹来,小姑娘揉了揉被风沙迷住了的小眼睛,不住地摇着女人的手,“妈妈呀,我要回家,我冷,我饿……”

妈妈困乏地看看孩子,弯下腰捡起一根柴禾放进背篓里,哄着小女儿:“二琴乖,你姐姐快放学了,还等着妈妈捡些柴禾,回家做饭哩。你先玩会,等会妈给我娃娃煮鸡蛋吃。”二琴无奈地看着妈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噘着小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着:“我不嘛,我就要回家。”

妈妈急中生智,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酸枣树,说:“二琴,你看崖边边上那一丛丛的大红酸枣,多美气。你快去摘几个,等会你的小宝伙伴过来要和你抢哩。”小孩子嘛,都有个小心眼,看到喜欢的东西,不想让别人去染指,因为那是她先看到的,二琴也不例外,于是她一蹦一跳地去了崖边边摘酸枣去了。妈妈又弯下腰,一边艰难地拾着柴禾,一边还不忘嘱咐小女儿:“二琴,慢慢摘,可不敢叫枣刺扎了小手手。别害怕,小宝让他爸已经领走了,没人抢你的红酸枣。”

小姑娘聪敏眼尖,看到崖下有一大堆柴禾,便急切地喊道:“妈妈,快过来呀。”妈妈听到孩子的呼唤声,以为出啥事情了,急忙跑过来,抱住女儿说:“二琴,我娃怎么啦?”二琴指着眼前的一大堆柴禾:“妈妈,你看!这里有好多好多的柴禾哩。”

妈妈疼爱地抚摸着女儿,夸赞她说:“哎呦喂,还是我的二琴眼尖,发现这么一大堆柴禾。”

原来眼前的这堆柴禾,是被昨夜的大风刮起来的,让眼前的酸枣树和石榴树给挡住走不了了。妈妈欣喜若狂,告诉女儿:“二琴呀,妈把下面这些柴禾弄上来咱就回家。”二琴一听妈妈说要回家了,瞬间高兴地手舞足蹈,喊着,“噢,我和妈妈要回家喽。”

妈妈艰难地放下背篓,颤巍巍地向崖边的低洼处走去,她边走边嘱咐着孩子:“二琴,我娃乖乖地坐着,别乱跑。等妈妈把柴禾都捡上来,咱们就回家去。”

只见妈妈一会抓住崖边的杨柳条,一会抓住草根树枝,由于身体笨拙,她小心翼翼地往下溜着。快到柴禾跟前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用一只手把柴禾拽过来,慢慢往前挪着,再挪一点就要抓住柴禾了。可谁知另一只手把草根拔了出来,她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匆忙用手乱抓,幸好逮住了一颗石榴树枝,虽然手和衣服被挂破口子,还好人没掉下去,她被悬在空中。她使出全身力气,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想尽办法寻找站立之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歇歇气,暂时停住挣扎,积攒力量,准备最后一搏……

二琴看着妈妈吊在半崖上,吓得大哭:“哇,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看着女儿,只能强挣扎着:“二琴,别哭,快去喊你海娃叔叔,救妈妈上来。”

二琴听到妈妈的吩咐,起身连哭带喊地四处寻人:“海娃叔,海娃叔,快救我妈,快救我妈……”

不远处,正在地里干活的许言兴隐隐约约听到有一个小女孩的哭喊声,忙对身旁的许江海说:“哎,海娃,海娃,你听有人叫你哩。”许江海风趣地嗔怪说:“兴子老哥,你都多老的人啦,还真会开玩笑哩。这天都快黑了,地里哪还有人呢?”一旁的胡连胜推了一把许江海:“海娃,你听,还真有人喊哩,好像是个小娃娃。哎呀,不好,莫不是明枝出啥事啦?我看见明枝和她的二琴去地里拾柴禾去了。莫不是……”

他们三个扔下手里的农具,朝着喊声的方向急匆匆奔去。他们来到山崖边上,走近一看,还真是明枝的二琴。

许江海:“二琴呀,怎么啦?”二琴哭着抱住许江海的双腿,急切地说:“叔,我妈去拾柴禾、拾柴禾,掉下崖了。”

许江海一把抱着二琴,没命地四处寻找明枝出事的地方,胡连胜和许言兴也疾步跟上。

夕阳西下,洒下一缕微弱的光亮。半崖上,明枝还在痛苦地咬着牙,双手紧紧地抓住石榴树枝,额头上渗出的豆大汗水把头发粘贴在面颊上,遮住了眼睛。许江海急忙滑下去,找个合适的地方立住脚,让疲惫不堪的明枝踩在他肩膀上。许言兴赶忙用镰刀把周边的枣刺、树枝削掉,他俩上下一起用力,把籍明枝小心翼翼地从半崖边拉了上来。

小琴看着被救上来的妈妈,不顾一切地抱住喊:“妈,妈,我要妈妈。”许言兴抱着站立不稳的籍明枝:“弟妹呀,现在觉得咋样了?”籍明枝不好意思地说:“不碍事,歇会就好了。”忽然,胡连胜大声说道:“哎呀,不好,明枝的腿上怎么流血了?”明枝更是紧张地说:“哎呀,不好,可能是受到磕碰,我恐怕要早产了。”

许江海立即吩咐许言兴:“兴子哥,你先背着二琴回村,找人弄担架,我和胜子哥换着背明枝嫂回村,不然就来不及了。”胡连胜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腿脚不方便,恐怕力气也不行,还是我背上二琴,找人弄担架吧。”许江海看着地上痛苦的籍明枝说:“好吧,还是越快越好。能见到言清更好,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

许言兴焦急地说:“嗯,好吧。”又对身旁执拗着不愿离开妈妈的二琴说:“你快跟着胜子伯回家找你爸,我们和你妈随后就来了。”二琴噘着小嘴:“我不嘛,我要妈……”一个劲地哭着,抓着籍明枝的衣角就是不撒手。胡连胜拽过二琴,说:“我娃乖,和伯回去找你爸。”二琴看着痛苦不堪的母亲,哭着在胡连胜背上扭来扭去,脚蹬手打。胡连胜连哄带吓地说:“你这娃就是犟!你要不走,地里的老猫吃娃哩。我娃乖,别闹啦。”回头对许言兴说:“快,救人要紧!”

许江海和许言兴两人抬抱籍明枝匆匆地向村里赶去。胡连胜抱着二琴,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我才不费那痴熊劲,说不定还得倒贴钱哩。”尔后狡黠地一笑,向村里走去。

胡连胜气喘吁吁地背着二琴,在村口碰见许富宽和刘治家,说:“快,快,快准备两根椽和一盘粪绳绑个担架,到地里抬言清媳妇回来,她可能要早产,恐怕快生了。”

许富宽忙说:“我就说嘛,你咋背人家言清的二琴干啥呢?到底是咋回事嘛。”胡连胜急忙放下二琴,说“快回家找你爸去。”又对许富宽说:“哎呀,明枝在地里拾柴禾,差点掉到沟里了。我和江海、言兴总算把人捞上来了。他们俩在后面背人回村,让我找人弄个担架架。这不,碰上你们俩了,快,绑好担架,到西沟堰地接明枝,越快越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许言清的母亲在厨房忙着做晚饭,二琴满脸泪水委屈地从门外跑进来,扑向奶奶大声哭泣着。许言清的母亲忙抱着孙女,拿起毛巾一边给二琴擦眼泪,一边亲昵地询问着:“二琴,我娃这是咋的啦,谁欺负你了?妈妈呢?这都几点了,咋还不回来做晚饭。”说着,脸上露出埋怨的表情。

二琴擦了擦眼泪,怯懦地说:“我妈,我妈她……”又扑在奶奶怀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许母猛然间感到一阵心跳,预感大事不好,顿时愣了一下,问道:“你妈她……她咋啦?”

为找到许言清,胡连胜在巷子里逢人便问,看见许奎宁走了过来,忙问:“奎宁哥,你看见言清了吗?真把人急死啦!”许奎宁若有所思地说:“噢,刚才听人说,言清好像是去红喜家了,那婆媳又吵起来了,说是去劝架呢。你找他有啥事呀?”急性脾气的胡连胜一拍大腿,高声地说:“他媳妇掉沟里了,可能要早产,我让人绑了担架抬着去医院。他倒好,自家的火都上房了,还在忙别人的家事哩!不说了奎宁哥。”胡连胜火急火燎地找到红喜家。可一问,红喜嫂感激地说:“言清刚走。他可是个热心肠的人,东家抬拾落(方言读,luo),西家搬磕盒,要不我帮你一起找。”胡连胜忙摆手:“不用了。许运村不大,谁家有个大小事都在言清肚子里装着,唯独没把自家的事当回事。这大活人,比马还跑的快,这到哪里去找,干脆去他家吧。”

胡连胜风风火火地走进许言清家,二琴还在哭着要她妈,许母魂不守舍,焦急而又无能为力。

胡连胜:“哎呀,婶,大事不好了。言清媳妇掉崖下了,江海和言兴正轮流背着往村赶。我刚进村就碰见富宽和治家,让他俩绑好单架赶快去地里接明枝。你看这言清,唉!真不算话,这火上房的事,我满村找遍,也不见他的踪影。”

许言清的母亲又焦急又无奈地唉声叹气:“唉!言清这娃,没法说,别人家的大小事情他都很上心,偏偏自家的事情没放在心上。这要是……她娘俩有个三长两短……唉,作孽呀!”

说话间,许言清风风火火地走回家里,拿了两床被子,边走边叮嘱母亲说了句:“我和明枝去医院呀,你别着急,招呼好二琴。”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镇医院。妇产科产房内,籍明枝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许言清、许江海和许言兴手足无措地在外面焦急地转着圈。

此刻,只见许言清母亲抱着一个包袱和临时在家烙的烙饼,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言清,明枝现在咋样?大夫怎么说?真把娘急死啦。”许言清心里烦闷,默不作声,抱着头圪蹴在门口。许江海接过言清母亲手里的东西:“婶,你先坐下,别着急,医生正在里面抢救哩。”一旁的许言兴也在极力劝慰许言清的母亲,说:“婶,刚才医生说了不会有啥大事,可能是要早产。”说着拍了拍许言清的肩膀,示意他快去安慰母亲,让她放下心来。

许言清站起身来,抱怨着说:“妈,这黑灯瞎火的,我让你别来,招呼二琴和家,可你又偏偏来了,叫我咋说呀。医生刚才都说了,明枝可能是早产,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好啦。妈,不管咋说,这回多亏他两个,还有胜子哥,不是他们,明枝早摔沟里啦,是富宽、治家找东西绑担架,又一起把明枝抬到医院,这如果来迟了,就要出大乱子了。”许言清的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言清呀,你平时积德行善,自然就有好回报。这就是人常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的枣刺自己受。

这次多亏了大家,等明枝出院了,我要好好摆个台场谢谢乡亲们。”许江海摆了摆手说:“婶,你可别这么说,咱都是左邻右舍的,谁家还没个事呀。再说了,言清帮大家的忙还少吗?”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传出产房外。护士小慧满脸欢喜地说母子平安。

住院部。许言清的母亲抱着新出生的婴儿,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掀开褥子下角,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孙子那小鸡鸡,缓缓地出了口气,心里的喜悦劲儿就甭提啦。睡在病床上的籍明枝,也按捺不住激动,亲热地看着婴儿的脸,虽然早产,不像想象中那么肥嘟嘟、胖乎乎的,但从稚嫩的小脸的轮廓依稀可见言清的模样,国字型的脸儿,高耸的鼻梁,一双机智的双棱大眼晴。她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慰藉,我们许家有后啦,我为许家续上香火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江海和许言兴不放心地步行了十余里路,到医院探望籍明枝母子俩。籍明枝拉着许江海的手,声音很虚弱地说:“海娃兄弟,兴子哥,这回多亏了你们两个,救了我娘俩的命!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娘俩没齿难忘呀!你们是我娘俩的救命恩人呐。”许江海激动地说:“什么大恩大德、救命恩人?遇到这急事难事,谁都会搭把手的,何况咱们还是亲如兄弟姐妹的邻家呢。你身体弱,啥都别说了,等养好身体,咱们回去好喝你的喜酒哩。”

病房外,许言清拉着许江海和许言兴的手,说:“二位好兄弟呀,这可多亏了你俩,我们全家得好好谢谢你们。”许江海说:“兄弟呀,话可别这么说,谁家没有火上房的事。还记得前年发坡水(方言,坡水,读puofu,指很大的雨水,从坡上冲下来)吗,我家的房子泡在水里啦,是你言清哥冒着倾盆大雨,光着膀子光着脚丫,穿个裤衩子,领着乡亲奋不顾身地挖壕排水,我家的房子才保住了,可你感冒在家高烧不退,病了好几天……”许言兴拉着许言清的手:“言清,这下好啦,母子平安,大家都心安啦。明枝给咱许家添了家丁,是大喜事。我和海娃先回去,给叔道个喜,省得他在家干着急哩。”

他们一起走进病房,许江海嘱咐籍明枝,说:“你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弱,在医院多住几天,让言清哥好好陪陪你。”籍明枝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好兄弟,谢谢你们。”转过头对许母说:“妈,你年龄大了,就和他们一起回去吧。这里有言清哩,就放心回去吧,我爸和二琴还等着你做饭哩。”许言清对母亲说:“妈,明枝说的对,你和他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哩。”言清妈又不放心地叮咛着:“言清呀,你可要寸步不离地伺候好明枝和我那宝贝孙子。”

许江海、许言兴和一步三回头的许言清母亲,不舍地离开了医院。

早上九点多钟,许言清的大门口,鞭炮齐鸣,大青骡子拉着一辆轿车停了下来。许言清立即将辕前的长条凳放在轿车旁,他掀开帘子,籍明枝头上包着红色的方形围巾,怀里抱着许家小公子,探出了头,许言兴的妻子李贵琴忙接过孩子,籍明枝踏着凳子下了车。在几个妇女的簇拥下,她们和籍明枝一同走进许家大门。

一时间,那鸦雀无声的院子里,立马热闹起来了。许言清和父亲走了过来,给女的散喜糖,给男的散香烟。房间里、院子里挤满了贺喜的乡亲们。只见礼桌上,红糖、大红枣、鸡蛋摆满了一大蒲篮(盛物用的竹编大箩筐),许母忙前忙后地招呼大家吃干干馍,寓意着给新生婴儿添奶吃。

籍明枝抱着儿子坐在炕上,和前来看月子的乡邻姐妹们聊着天。李贵琴走进房里:“哎呀呀,你们都来的早呀。”村妇们又在说笑聊天。挺着大肚子的杨惠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明枝妹子这回要照(方言:准的意思)了,生了个带把的,咱如果也能生个小子娃(方言:儿子),一定也让大伙乐呵乐呵。”应变婶顺势撩开杨惠兰的上衣,眯着眼说:“哎哟哟,我看呀,这肚皮尖尖的,真像你家连胜的那个……,肯定是带把的,准没错。”杨惠兰推开应变婶的手,很不好意思地放下上衣,说:“你说是小子娃就行啦,非要说像连胜那个……,羞死人啦。”她俩的对话逗得几个村妇们都笑得东倒西歪。

杨惠兰也忍不住被大家笑得流出了眼泪,“唉,老天保佑,咱也生个男娃娃。如果再生个三丫,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我娘俩非饿死不可。”应变婶又是同情又是宽慰地对杨惠兰说:“这生娃哩,生男生女咋能由咱女人决定呀。人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的芝麻怎能收成西瓜呢?你回去告诉我侄连胜,只要多烧高香,积德行善,少打小九九,少算计别人,老天爷肯定给你送个带把的小宝宝。”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杨惠兰在人多面前又不好翻脸,再说在人家的月子房也不能说啥粗话。扭头对籍明枝说了声:“我家里还有个急事,就先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红着脸出去了。

应变婶为打破刚才的不愉快尴尬场面,抱过孩子:“哎呀呀,你别说,这娃长的和言清一个猫眼(方言:一个样),四方面子双棱眼,大大的眼晴俏俏嘴,胖乎乎的多帅气呀。”李贵琴凑上一句:“这可是贵人出生呀,必经多灾多难,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多亏了我掌柜(方言:男人)他们几个跑得快,抢救及时……”籍明枝无不感激地说:“是呀,这次多亏了言兴哥和海娃兄弟,还有胜子哥,要不然,我们娘仨早就喂狼了……”说着用手抹着感激的眼泪。许富宽的媳妇刘彩娥上前安慰籍明枝:“老人常说,这吉人自有天相哩,明枝快别说感谢了,他几个救你,是积福行善哩,说啥谢不谢的。哎,你还别说,真让应变婶说着了,这娃福大命大造化大,长大一定有出息哩。”籍明枝接过孩子:“咱不求他大富大贵,但求他平平安安,只要像言清那样,让咱过上好光景,我这辈子就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应变婶看着明枝怀里可爱的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咱光顾高兴哩,娃叫个啥名字呢?”正说着,言清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应变婶扭头就问:“言清呀,这宝贝娃生下都十天啦,你给娃起了个啥名?刚才明枝说她不知道呢。”许言清挠了挠头:“哎呀,这几天把人忙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怎么把给娃起名字这茬子事给忘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籍明枝用指头戳了戳许言清的头:“这事还需要你想嘛,这起名的事有他爷哩,还轮不到你自能显胜哩。再说了,咱爸是村里有名的秀才,这事说不定咱爸都在考虑哩,到时候你就知道啦!”许言清笑了笑,“要不,我再催一催咱爸去。”说着就要往外走,籍明枝的目光看着言清,又幽默地嗔怪道:“你这冒失鬼,进屋肯定有啥事哩,我说一句你就急着往外跑。”许言清一拍脑袋:“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外面没烟啦,我来取烟。你这一打岔,我把这事给忘啦。”他到柜子里取了几盒香烟,嘿嘿嘿笑了几声。应变婶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两下:“言清要了个小子娃,兴奋地昏了头了,真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许言清又是嘿嘿一笑:“看我婶子说的。”不好意思地快步出去了。

院子里,许言清的父亲许为民翘着小山羊胡子,抽着旱烟袋,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家里热闹的场面,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喜悦,他不断地迎来送往,真是不亦乐乎。李贵琴走到许老爷子跟前:“为民伯,有孙子了,看把你高兴的,是不是都找不到北了。你这当爷的,光顾高兴哩,你把自己的正事都给忘啦。”许为民疑惑不解地瞪大眼睛:“你这媳妇说啥哩嘛,招呼乡党邻居,这就是正事,我怎么能忘呢?”李贵琴又开玩笑地说:“我说你高兴糊涂了,你还不承认。那我问你,言清的娃娃都生了十天啦,叫啥名?这难道不是你当爷的正事吗!这事还需要我这当小的提醒吗?”

许为民困窘地笑了笑,捋了捋胡子:“失职了,当爷的我失职啦,还是侄媳妇提醒的及时。你一言提醒梦中人,这事当办,马上去办,等会言清和媳妇要怪罪我这个老头子了。”

许言兴见媳妇李贵琴逗乐了许为民,他又不甘示弱,也开始逗老汉开心了:“为民伯呀,你号称咱村的秀才哩,这个可不是浪得虚名,给娃娃起个又大气、又响亮,还要预示着干大事的好名哩!可别让这秀才的头衔丢到地下了。”这话听着简单,好似轻风微微刮过,但要起一个符合言兴说的这三方面内涵的好名子,还真难倒了秀才爷哩。

许为民一改刚才嘻嘻哈哈的表情,像另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大脑在高速运转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会用手比划着,一会又摇摇头自觉得不妥。一会又用烟袋在空中画了个圈,伴着烟儿袅袅,又猛吸一口,呛得他咳嗽两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磕了磕烟袋锅,两手背后,又开始转圈圈,苦思冥想。

为了打破这一时的沉闷气氛,许江海又开始逗许为民伯了:“这带把的孙娃可是咱许门下辈的顶梁柱哩,起名的事可不能像女人要娃一一难产!伯这肚子里有文采,那可是现成的活字典。这起名呀,还要老秀才搜肠刮肚,上查五千年,下窥一百年,并非儿戏一般,还是容老秀才伯思量思量。你看,把老伯弄成啥啦,我看呐,起不出名,老伯都吃不下这丰盛的中午饭啦。”

众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总算给许为民解围啦。

许为民又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聊起了天,说:“这起名字是大事,老伯暂时不想啦,到了晚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孙娃的名字自然就浮出水面啦,你们说呢?”

许国良不无感慨地说:“这成大事可是你许伯家的门风呀。想当年,你在县府里当了个跑腿的文书官儿,虽然官不算大,可为咱村里办了不少实事呀。到了言清手里,虽然不是抗战时期,但在解放战争年代,还是为前线、为村民办了不少好事情,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都清清楚楚着哩。言清哥有了儿子,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哩!”

许为民不愧是个秀才,虽然和大伙说东道西,走南聊北哩,但是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只是还没到停车的站点罢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当官呀,就得当个为民的好官哩,就像戏文里说的,‘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是老先人教化后人哩。哎呀呀,扯远啦。咱先别说当不当官,我就想让我孙娃当一个品行端正,顶天立地的人。对,对,对,你们看,取名行立二字行不行?冠上咱许门的大姓,名字叫:许行立。”

许言清听到父亲为孩子取了一个好名字,激动地第一个鼓起了掌,说:“爸不愧是咱村的老秀才。这‘行立’二字,寓意深刻,谋虑深远。好,好名字!”

此刻,许言清犹如范进中举一般,口里不住地喊着:“许行立,许行立!”从院里喊到房里,然后抱起儿子,上去轻轻地吻了一口:“我娃有名字啦:许行立,许行立。多有意境的好名字呀!”



许红梅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院子里传来母女俩打闹的声音,街坊邻居们隔着门缝往里瞧,大家都想进去劝说,可惜进不去。只见许红梅妈用笤帚在院子里追打红梅,她一边跑一边哭着,还要留一点视线时刻关注着母亲的眼神,躲过母亲的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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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清牵着两只羊从地里回来正好路过,听见大院里许红梅妈边打边哭:“你这不争气的妮子,非把娘气死不可。”

许言清急忙拴好羊,让在门缝瞧热闹的女人们都散了。他便从地上捡起一根细木棍把门拨开,走到哭成一团的娘俩跟前,问道:“婶子,这是咋啦?有啥不能好好说,总要弄得鸡飞狗跳的,让巷里人看笑话哩。”许红梅娘气得全身颤抖:“言清呀,你说哪个为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女?红梅这妮子,有几个媒人上门提亲,也不知道她是哪股筋抽哩!啥话不说,就是不同意。这回要再不去相亲,我非打折她一条腿不可!”说着无奈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许言清其实心知肚明,就语重心长地劝说着:“婶呀,既然咱家红梅心里已经有江海了,肯定就装不下别人了。再说强扭的瓜不甜呀,这个道理你不是不知道。感情的事都讲究个你情我愿,万万不能勉强,你就不要再逼红梅妹子了。再说啦,江海兄弟每天和我在一起,的确是个好小伙,就是家里有点不宽裕。我想,只要红梅和江海齐心协力,爬摸滚打也用不了几年时间就翻身啦。”

许红梅娘听着许言清的劝说,忽然间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冲着许红梅大哭小叫地说:“江海有啥好呢?家里穷的叮当响,人家小伙子都拼了命寻情钻眼(俗语指的是为某一件事千方百计想办法找路子、探寻捷径。)地往外跑,找个正式工干,可他倒好,守着那几亩沟坡地!咋,你想跟他一样,一辈子就窝在咱这荒坡沟岔里受穷?言清侄呀,你今天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会同意红梅嫁给江海当农民。不信咱走着瞧,看看她的小胳膊能不能扭过我这大腿!”

许言清也知道许红梅妈的执拗脾气,就思忖着从长计议吧,等她把气撒完了,再慢慢做做思想工作。

许红梅妈越说越来气:“他言清哥,你看看,今天又来了一个提亲的。小伙子在潼关酱菜厂干事哩(方言:工作),说不定熬上几年就成师傅啦。媒人说,如果红梅嫁过去,和女婿一块去潼关享福哩。你说,这多好的事,憨女子脑筋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唉,真把人气死啦。天下哪个老人不是盼着找个有出息的女婿,女儿跟着也不受穷呀!言清,你说说,这红梅今天该不该挨打呢?难道这是我当老人的错了吗?”

许言清平心静气地劝说着:“婶呀,我也不怕你怪罪,要叫我说嘛,你和红梅都没有错。这话怎么说呢?先说婶你吧,千方百计为红梅好,想给她找一个干事挣钱的阔女婿,不想让女儿受苦受累,这一点也没有错。可话又反过来说,红梅和江海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姻大事可不是过家家开玩笑哩,一步走错步步错,凑合不得呀!你如果硬要这么做,明面上看是为娃娃好,但两个人素不相识、不知根底,一旦过不到一块,不是鸡飞狗跳、打打闹闹,就是哭哭笑笑,谁都安宁不了,到那时才丢人现眼哩!婶,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呀?婶呀,你还记得前巷春香的事吗?”

许红梅妈一听到“春香”的名字,如雷击一般,不寒而栗。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天,许春香不愿意嫁给在县城上班大她十多岁的老男人,可怜春香她被父亲吊在树上,狠狠地用赶牲口的皮鞭抽打,逼她就范。许春香结婚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她哭哭啼啼,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天空,把全村人的心都哭得酸酸麻麻,她爸妈此刻也后悔得落下了可怜的泪水。按理说,婚已经结了,就应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再说男人大她十多岁,遇到事该体谅谦让一点才对。谁知道,那老男人工作上不顺心,就像一只闷葫芦,光喝酒不说话,喝醉了就找春香出气,碰到啥不顺心的事拿起棍子就追打。有一次,竟然薅掉春香一大片头发,像天女散花一样,飘落一地,许春香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步行了三十多里路回到娘家。她爸听了春香的诉说,也很同情女儿的遭遇,又怕村里人笑话,后来女婿来了几次叫回去,她爸只是说了女婿几句气话。当时女婿对天发誓,保证以后再不会打春香了,发誓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岂知,那老男人依仗着自己的手艺,有铁饭碗,更是变本加厉,露出了豺狼的本性。春香一句话说不对,他又非打即骂,把春香活活往绝路上逼哩。可怜的春香在那天夜里上吊自杀了。这件事,许运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许红梅妈一想到这里,一下子六神无主,说话也软了下来。说:“言清侄呀,那你说红梅这事咋办呀?婶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许言清趁热打铁,继续做思想工作,说:“婶呀,眼下江海家是穷了点,可咱知根知底,他和红梅青梅竹马,有情有义。只要他俩一条心,勤劳肯干,多开荒地,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婶呀,这利害关系我已讲清了,你是长辈哩,主意还是靠你拿,侄我尊重您老的意见。”

许红梅娘也觉得许言清说的有道理,一拍大腿,说:“唉!言清呀,红梅这婚事,我和她爸是实实没有好办法。当然啦,刚才你说的也在理,你婶也不是蛮脑子不讲理的人。海娃,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老实厚道靠得住,可他家也实在太那个……,唉!红梅的婚事可是大事呀,我就怕她和江海以后日子过不好,让村里人笑话哩。我这人要强好胜一辈子,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想为儿女多积攒点,想让儿女们过得比咱强!唉,前面路是黑的,谁能知道咋走?这,都是命呀!”

许言清看着许红梅妈眼里噙着泪水,心里很是同情,就说:“婶呀,我也有兄弟姐妹,谁都希望自己的姑娘嫁个好人家,自己的儿子光景过得比人强。婶,我敢拍着胸膛向你保证:江海爸妈走得早,我这个本家堂哥就把他家的这副担子挑起来,江海结婚的彩礼我许言清全包啦。今天咱就这么说定了,今后的事情咱再慢慢商量。”许红梅妈心里虽然还有些老大的不情愿,但她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她无奈地摇摇头,对许言清说:“言清侄,有你这句话在,婶替我红梅和江海谢谢你,这事就让你费心了。”

许言清自报奋勇地当了一次消防员,成全了一桩婚姻,他自我感觉良好,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喜悦。走出许红梅家,拉着自家的羊,哼着小曲,自言自语地说:“好,就这么办。”

乡亲们望着许言清走出红梅家大门的背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许江海的家,坐北向南。简陋的院子,一面土墙上掏了一个高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上面半圆弧形的小圆门,安装上门框和一面独扇大门,里面用胳膊粗细的木椽搭建起一坡能遮住大门的门楼。门房里有长约五六尺,宽有丈余左右的地方。房子下右侧四尺宽的地方放着锅灶,便是厨房,做饭时大门都不能敞开。

院子东面两间一坡起的土坯房,正面几乎看不到砖的踪影。哟,就在门框的半腰两边,也不知老先人有啥讲究,一边横着压了一块完整的砖。半截在墙里,半截露墙外。

许江海汗流浃背地和着泥,准备用胡基(方言:即土坯)垒起靠沟边的西面院墙。许言清走进门,关心地看着许江海,说:“你这修整院子哩,啥时候娶红梅进家门呀?”许江海扭过头,一看是许言清,不好意思地说:“噢,是言清哥呀。你兄弟我做梦都想娶红梅为妻哩,唉,你看咱这条件……你再别寒碜兄弟我了。前几天听说潼关酱菜厂干事的小伙托人想说红梅,为这事,她娘俩还闹得不可开交哩。言清哥,这事咱不说了,不说了。”只见许江海两行热泪挂在脸上,哽咽着说:“咱不提这糟心事了。言清哥,走,咱屋里坐会。”

许言清有点埋怨地嗔怪道:“我说兄弟呀,这事糟心吗?你就眼巴巴地让红梅嫁给别人,你就不心疼红梅整天为了你挨打受骂的心情吗?我真的搞不明白了,你这猪脑子一天是咋想的?”说到这里,许江海泣不成声地说:“言清哥呀,我一听红梅挨打,还真是打在她身上,疼在我心里,有谁知我的心也在滴血呀?红梅的影子时时刻刻都在我眼前闪现,可咱这条件,我怎忍心让她跟着我受委屈、过穷日子,让巷里人笑话哩?言清哥呀,我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白天如架在火上烤烧鸡,晚上如躺在鏊上烤烙馍,辗转难眠,彻夜流泪,你说我该咋办呀?”

许言清看着满脑子都是许红梅影子的许江海,幽默地说:“兄弟呀,你真沉得住气,我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呀!照你这么说,你真的不愿娶红梅了?”许江海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言清哥,我咋能不想娶红梅呀,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说红梅妈不同意,就是同意了,咱拿什么给人家彩礼钱,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叫咱老先人走得早,这不……英雄气短嘛!”许言清不无自嘲地说:“江海呀,哥就是贱,上辈子欠你许江海的,这辈子加倍奉还!哥今天来是为你拨云见晴天,送上好消息来了。”许江海一听,立马打起了精神,说:“言清哥,送啥好消息了?快说。”转眼儿又一想,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许言清拍了一下许江海的肩膀,说:“江海呀,哥把你做梦的好事给解决啦。”许江海瞪着诧异的眼睛,说:“这是、是真的吗?”许言清笑了笑,说:“哥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还能有假?这些天呀,哥为你和红梅的婚事,打破脑袋,挖空心思,瞎说好说,老丈母娘总算同意啦!至于彩礼钱嘛,老哥替你包了。明天上午你就和红梅来我家,你们见个面!至于礼品嘛,一包点心,一包煮饼,哥都给你准备好啦。媒人嘛,哥算一个,庆丰妈算一个,就算订婚啦,你看咋样?”此刻,许江海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许言清的手,感激地说:“哥呀,你就是我许江海的再生父母,在这里兄弟给你磕头啦!”许江海说着就扑咚一声,跪了下来。许言青急忙把他拉起来:“都是自家兄弟,你这样就见外啦。”许江海千恩万谢,说:“我许江海绝不辜负哥的一片苦心,往后和红梅结了婚,多开些小块地,勤苦一点,小日子一定能过好。老先人留下的上房(北房)底子还指望着我去盖哩。”

夏收开镰在即,古郇县政府通信员张新年骑着自行车,找到许运村大队长许言清,说:“许大队长,刚接到上级通知,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将有大风大雨,要求村里协调各个互助组,打好龙口夺食这一仗。特别要组织人力,帮助那些在壕沟地、缺乏劳力户尽快把麦子收回来,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接到县里通知,让许言清的确犯了难。这眼下虽然已经成立了互助组,可眼看要刮大风下暴雨,老天爷只给咱两天时间,谁不急着抢收自家的麦子?咋办呀,他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呢!许言清一副无奈的样子。过去呢,大队长的职责就是帮助政府催催公粮,派个公差什么的。哪像今天,要把大家组织起来,真真正正的互助协作,还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哩!许言清抽着旱烟锅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青烟袅袅,他在沉思中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许言庆互助组,由他和许庆丰、韩随让三家组成,他算是组长。三家人虽然有两头牲口,两个男劳力,三个女劳力,可他们的麦子大多数都在壕沟的水路上,得知这两天有猛雨坡水(方言:指倾盆大雨),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许言庆左思右想,火急火燎的,这可咋办呀?这一年的收成眼看就要被坡水冲跑了。正在做饭的媳妇张莲花出去,手搭凉篷看看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嘴里唸叨着说:“你别听上面瞎胡咋呼,去年这个时候,就说有狂风暴雨哩!结果呢,一麦天(方言:指收麦季节。)连一星雨都没下,结果没有墒(指田地里土壤的湿度。)还耽误了咱回茬秋哩。我看呀,咱该干啥干啥,别信他们那一套。”许言庆的母亲走过来,说:“莲花呀,话可别这么说,老人常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啦。常常是隔一个车(方言:读cha)壕,左边倾盆大雨,水淹庄稼,右边还阳光灿烂,没有一星点雨。老天爷要说下雨,谁也挡不住,还是赶快动手,多磨几把镰,把牲口喂饱,铁脚车准备好,明早鸡叫两遍(凌晨不到五点)就往地走。”许言庆接过娘的话茬,对媳妇莲花说:“还是娘考虑周全,咱赶早不赶迟,我这就告诉庆丰和随让他两家,今天充分准备,明天开镰收麦。宁可收一缩(方言:收嫩点,晒干了就收缩了),绝不收一落。宁可收嫩点,也不能让坡水冲跑了,这可是咱一年的收成哩。”张莲花有些不大高兴地说:“咱妈年纪大了,心小了,都怕鸡毛下来把人砸死哩。你呀,堂堂七尺男子汉,腿掰吊棒槌(方言:读fu)的人,看把你吓的,真没男人的胆量。我看是这样,你先给他们说,如果愿意,咱先给他们割,咱家是垫泥地(方言:指淤泥迈过的地),麦子还绿着哩,咱不急。”许言庆赞同莲花的意见,说:“那我去问问明天先给谁家割?”张莲花一副悠闲的样子,嘱咐许言庆,说:“就这样吧,你去准备准备,我出去串串门。”

张莲花一摇三摆地出门聊天去了,许言庆看她没事的样子,心里仍是忐忑不安:“是呀,媳妇说得在理,咱家是垫泥地,墒情好,熟得迟,再过四五天麦子才能熟到脾气(方言:成熟)哩……。可转念又一想,不对,如果老天真像娘说的那样,果真下起大暴雨,再连阴上几天,坡上的坡水一冲下来了,那七八亩麦子就全泡汤了。”许言庆妈在院子喊:“言庆呀,你咋一点都不急呀,赶快给庆丰和随让两家说一声,明早鸡叫两遍开镰,回头把咱家的镰磨磨,两把木杈准备好,再检查检查一下牲口套具和载麦车、粪绳(方言:粗绳),把车上的扶耦(读 wei,方言读ou,指载麦车前面搭的木架,能伸出在牲口背上方,为的是多载麦)都绑好,免得走的时候呀手忙脚乱的。”许庆丰嫌娘唠唠叨叨的不停,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第二天鸡叫两遍,三家人赶着车早早上地了。先给韩随让家割,因为他家麦子有一部分在半崖上,半坡割完就接着割壕底的。三家人一同挥镰收割,干起活来谁也不落后,谁也不马虎。他们割的割,捆的捆,装的装,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一天时间,韩随让家半坡地和壕里的六七亩小麦地,全部收割完成,载到打麦场摞成麦秸堆了。

第三天照样是鸡叫第二遍起床,今天给许庆丰家割麦。一大早,许庆丰妈鼓鼓囊囊地提着一大包东西,里面有二十个熟鸡蛋,还有鸡叫头遍刚起床炸的油饼,这会还热着哩。许庆丰媳妇还提着两铜茶壶热开水。大家到齐了,许庆丰妈热情地解开包裹,说:“大家先趁热吃点。常言道,磨镰不误砍柴工,大家吃饱了,干活才有劲嘛。我给大家准备的熟鸡蛋和刚出锅的油饼子。”许言庆边吃边夸奖道:“庆丰婶你真大方,平时省吃俭用的鸡蛋、油饼都让我们吃了,小孙孙回家该要哭了。”许庆丰娘说:“这连麦天,空着肚子哪有力气干活呀,你们就敞开肚子吃,吃完了,家里还有准备的哩!”大家吃饱喝足了,撸起袖子挥镰割麦去了。

大家割到上午九点左右,也正是村里吃早饭的时候,许庆丰他们正准备割到地头收工回去呢。忽然,天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许庆丰跑到正在载麦的许言庆跟前,焦急地说:“言庆哥,我看天快要下雨啦,先割你家的吧。”韩随让也走过来,催促着说:“言庆哥,我看天气越来越暗了,咱有早上吃的鸡蛋、油饼垫底,就别回去了,现在赶快去壕里给你家割吧。你的麦子全在壕里,一旦下坡水,这就遭殃了。”

大队长许言清也在带领他们互助组割麦子,他们互助组有四户人家,不过麦子都在半坡地,不害怕坡水下来冲走麦子。今天正在帮张创家家里收割麦子。

许言清拿着刚割的一把沉甸甸的麦子,说:“创家叔,今年雨水好,我看你这一亩足足能打下150斤哩。”张创家高兴地合不拢嘴:“是呀,今年墒饱,我又多下了几车粪。这一亩地打 150斤还不是我的心事哩。今年可是有史以来的大丰收年呀!”他们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

许言清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乌云,犹如万马奔腾,急速地向这边袭来。忙说:“哎呀,大事不好,孤峰戴帽,南山(指中条山)抬轿,暴雨不久就来到。”张创家望了望天,说:“我看没事,这风一刮,就烟消云散啦!言清呀,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许言清还是不放心地说:“创家叔,是这,你领着他们先割着,我到言庆壕沟里看看。他家七八亩麦都在壕里的水路上,如果遇上大暴雨,这坡水下来了,那可是颗粒无收呀!”张创家点点头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哩。”

许言清手提着镰刀,一路小跑来到许言庆的麦地,当他看到许言庆的互助组依然是按步就班,割的割,捆的捆,载的载,他着急地走到许言庆的载麦车跟前。说:“好我的言庆哥哩,你也算是个有经验的老农,连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的道理都不懂吗?你看这天上恶云浪块(方言:乌云密布)的都到头顶啦,你还慢悠悠的,不慌不忙,怎么,还要等坡水下来了,你连麦杆都收不上吗?快,载麦车子先停下,全部割麦子,捆好放在二崖上。”许言庆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言清呀,没事的,赶在大雨之前,我这麦子就拉回去了。你还是回你们互助组去吧,本来你们劳力就弱,你这一走,谁还能干活?”许言清更是火冒三丈,命令式地说:“好我的言庆哥哩,你真是油锅溢了都不起性的慢骡子!就照我说的做,载麦车停了,全部割麦,捆好麦放在二崖上,等到大雨来了,壕里的麦子连割带捆就都完了。”许言庆很不情愿地听从许言清的安排。许言清一边割,一边催大家抓紧时间。

忽然,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响过,天空顿时好像晚上一样黑,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而下,一阵紧似一阵的铜钱般的雨点子,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打在脸上,生疼难忍;狂风像鞭子抽打着,他们一个个像个落汤鸡似的。

许言清立即组织人马,把捆好的麦子往二崖上转。这里因为是垫泥地,一见水就成了沼泽地了,他们一个个干脆把鞋脱了插在裤腰带上,也顾不了麦茬扎不扎脚,捆的捆,送的送,一刻也不停。许言清一回两捆、三捆往上转。由于麦捆又湿又重,互助组的女人们扛一捆都东倒西歪,步履艰难,有的连人带麦都滚到水里,爬起来马不停蹄地接着送。说时迟那时快,坡水顺着壕沟冲下来了,齐腰深的水,把二十多捆麦冲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连走带游,聚集在载麦车旁,拉住车,任凭坡水从腰间趟过。

许言清想让人马快速撤出,已经来不及了。

许言庆她妈在家里准备早饭哩。凉菜拌好,炒菜也已切好,准备地里的人回来起火再炒。忽然,她看到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就知道情况不妙,立即跑到北房的神龛前,点着三炷香插在香炉里,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作揖磕头,恳求地说:“老天爷呀,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家言庆这娃憨憨不懂事,冲撞了你的神灵,请你歇歇脚吧,快别下了。别和言庆憨娃一般计较。你若再不停,这坡水一旦冲下来,我家一年的收成就全完啦,我一家的光景可咋过呀。老天爷呀,你就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都行……”她祷告乞求着,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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